「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我妹妹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却被你父亲拐骗出府,还逃到鲁国来,继续他寒酸的教书生涯,现在可好,自己溺死不算,还没钱留给妻子、小孩;结果呢?我那笨妹妹病死了,最后遗留下你这个累赘给我。」
「我可以自己留在鲁国。」被打的脸颊虽又肿又痛,但采萱还是无法保持沉默。
「然后呢?再给我找个穷小子嫁,生一堆野种?不!当初是经不起我母亲的恳求,我父亲才没有派人一路追杀你那胆大妄为的父亲,和不知羞耻的母亲,也才会生出你这个小孽种!不过我不一样,」他昂然矗立在跪着的采萱面前,就像个她无力摆脱的庞大阴影。
「你听清楚了,你外公、外婆已过世多年,杜府由我当家,你虽是我妹妹和教书先生所生的小杂种,但体内仍保有一半我杜家的血液,所以一定得带回去。」
这言下之意就是,不允许她自力更生、结婚生子,想到未来黑暗的日子,采萱不禁不寒而栗。
但眼前不跟他回齐国,又能怎么样呢?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她,毕竟才只有十八岁啊!
况且,他是齐君的宠臣之一,鲁国这边就算有人原本想要收留她,现在知道了她的身分,也没人敢了,或者应该说也没人争了,毕竟亲不过娘舅,周围的人都以为她就要去过好日子。
结果呢?当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别说是好日了,简直就此她从前的生活还不如五倍、十倍。
每天、每天,她都有做不完的事,而且舅舅和舅母还常常专挑最辛苦的劳役给她去做。
府内认识采萱之母的老仆已经不多,但那两、三名老仆人每次看她饱受折磨,都会为她抱不平。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挺得住。」每一次,采萱也都是这样跟他们说。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们也老了,力不从心,偶尔采萱还会反过来帮他们的忙,让他们更加舍不得。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半年前,有一天,杜薇的侍女躲在墙角哭哭啼啼,被刚好抱着一篓洗好的衣物要去晾晒的采萱碰个正着。
「小怜,你在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采萱姊姊,我完了,这次小姐一定饶不了我。」
「什么事这么严重?」
小怜拿出一方绣帕来给她看,原来是绣线脱落,导致花朵缺了一角。
「这也值得哭成这样?」采萱不明白。
「采萱姊姊,你不晓得小姐的脾气,她说不定会打死我呀!」
「不会的,你想太多了。」
「真的、真的,」小怜一脸惊惶,一迭声的说:「看见她最喜爱的绣帕被我弄成这个样子,她真的会打死我的。」
哪有因为这样就打死侍女的道理,顿时,采萱心中涌上一股不平之鸣,「交给我,我来补绣。」
「你会?」小怜意外的说。
「当然。」从前在鲁国,她母亲可是出了名的巧手,自己多少也遗传了一些。
「真的会?」小怜仍然不放心。
「不试看看怎么知道,走,到我房里去弄。」
结果这一弄,竟让自己陷进更悲惨的境地去--担任表姊杜薇的贴身侍女。
地位好像高了一些,不必再做一些粗活,但杜薇的脾气坏得惊人,花样又多,好几次,采萱都想要求让她再回去做一般的仆佣,实在是因为受不了她的骄纵。
「采萱,你听到没有?」杜氏的声音把她飘然的思绪唤回来。
「舅母叫我?」才应道,脸颊便吃了记巴掌,采萱不由得叫了声:「啊!」
「啊什么啊?」杜氏继续发飙,「谁说你可以这样叫我的?」
「但是……但是……」不是说好在「私底下」,也就是没有外人在的情况下、她可以喊他们舅父和舅母的吗?
「但是什么?难道还想顶嘴?」
「采萱不敢。」纵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不敢最好,敢的话,看我不剥掉你一层皮。」
「娘,」杜薇出声了。「你剥了她的皮,谁来帮我梳头更衣。」
「对呀!夫人,难得有个下人女儿使唤得顺手,你就别跟她太计较了。」杜坤藤跟着表示。
「哼,计较,」杜氏顺势下台说:「她凭什么让我跟她计较?未免太抬举她了。」
想当初尚未进杜府前,就听说杜家有个秀外慧中、样样皆美的女儿,初嫁进来时,也见她果然一如传闻,令杜氏嫉恨不已。
后来可好,她竟然跟教书先生私奔,真是大快人心,表面上她当然也跟着大伙儿着急,其实心底却比谁都还乐,这下杜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再没有一个女人比她这个媳妇儿美了吧!
想不到二十年后,那女人的女儿又回到杜府内,而且比她那不知羞耻的母亲还美。
是的,自己是女人,当然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美女。
真教人不甘心,当年她比不过她的小姑,如今杜薇又比不上她的表妹,实在令人不甘心到极点。
所以她一定要折磨采萱,最好能折磨得她不成人形,唯有如此,杜薇才能继续保有她的美名。
「要我不计较也成,」杜氏冷笑道:「从今晚开始,你给我日夜赶工。」
「赶工?」采萱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对,刚刚你没听见小姐就要嫁到晋国去了吗?我要你负责她所有嫁妆的绣工。」
什么?那需要多少时间与精力呀!
「好极了!」杜薇已经先拍起手来,「谢谢娘,我知道娘对我最好了。」
「知道就好。」杜氏开心不已。
「咦,难道爹就不疼你?」杜坤藤说。
杜薇马上应道:「那要看爹拿什么给女儿当陪嫁,够多的话,就表示爹的确疼我。」
「什么?你看看这孩子顽皮的。」他嘴上埋怨着,和妻子却笑得比什么时候都来得兴奋。
采萱的泪水涌了上来,只得藉俯首来掩饰,若让他们一家三口看到她流泪,还不晓得要惹出什么样的风波?
她不恨他们,因为从小到大,父母就没有教过她恨人,她学到的,都是爱与温暖。
「这世界已经太乱了,诸侯割据,天下动荡,还提仇恨做什么?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够平平安安的,那就比什么都还要富足了。」采萱记得父亲生前不只一次这样说。
「对啊!有你、有萱萱,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任何遗憾。」母亲也总是这样说。
虽然,她有时也会为有娘家却归不得而难过,但最常告诉采萱的却是,「萱萱,将来你找夫婿,一定要是自己喜欢、自己爱的,不然,娘宁可把你留在身旁一辈子。」
「娘,你说到哪里去了?」每次她也都撒娇道:「我才不嫁,我要一直陪在妳和爹的身旁。」
「傻丫头。」最后爹总是这样结论。
是啊!自己真是个傻丫头,当时怎么没想到人生有「生离死别」这四个字呢?
奇怪的是,杜薇嫁人之后,不就要跟她父母分开了吗?为什么她一点儿都不难过,反而那么开心?
「还站在哪儿干嘛!还不跟我走。」杜薇朝她喊道。
「表--」想到刚才挨的那一巴掌,采萱立即改口,「小姐,你要安歇了?』
「对,」她趾高气昂的说:「我要安歇了,过来服侍我就寝。」
谢天谢地,她就寝以后,自己至少也可以略事休息了。
想不到杜薇却又突然回过头来说:「对了,从今晚开始,你搬到外头的佣仆室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