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正色地颔首,「正因如此,既然她没有放弃的余地,那么就由我来放弃。」
「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是比拥有还更需要勇气的?」说是简单,但做起来又是一回事,毕竟他为了想当个人,已在人间努力了那么多年。
「为了她,这点勇气我还拿得出来。」提得起也放得下的黄泉,决心就在碧落的身上,一劳永逸地解决人与妖这个困扰他多年的烦恼。
「不再向往人间这个世界了?」他揶揄地问。
「为人间、为妖界,也为我的身分,我已为我自己证明得够多了。」黄泉笑著摇首,「现下,我只想为我自己赌一赌。」
当不成人,何妨?当只妖,又何妨?其实众生的界限并不在人们的眼光中,而是在他的心底,这个道理凤书鸿十多年前就已告诉过他了,只可惜那时一心只想在人间立足的他,并没有静下心来思考,以致这些年来他在人间走得辛苦,在妖界也无所适从。
「这场赌局,有没有胜算?」很高兴他终於想通的凤书鸿,忍不住想问问放手一搏的他,究竟有无法子对付那只妖类老阿姨。
他将两手一摊,「这就要看那只缩头乌龟怎么想了。」以碧落的性格来看,酒醒後的她,通常都会来个翻脸不认帐,也许这回他真的得对她施行那些高压手段才行。
「对自己有点信心。」凤书鸿站起身一手拍著他的肩,「她并没有那么难打动的。」
黄泉揉揉眉心,「她只是很顽固而已。」打小追她追到大,她也从头闪到尾,再不能改善这等情况,他迟早可以去和愚公结拜做兄弟。
凤书鸿将眼一瞥,笑看著这个同样也是矢志不栘得令人头疼的表弟,「是啊,就跟某人一模一样。」
黄泉凉眼微瞪著这个损人功力一流的表兄,自椅中起身打算不留在这让人损,凤书鸿却将脸上的笑意一敛,神情严肃地拉住他。
「记得,当我再次轮回後,要来找我认亲。」往後,黄泉的生命将会如妖类一般无止境,但他这凡人,却得等到来世才能和这个表弟再相见。
「会的。」黄泉怔了怔,会心地说出承诺。
「对了。」在他临走前,凤书鸿一手指著上方,「那只醉醒的乌龟还在我家屋顶上,在我爹赶妖之前把她拎下来吧。」
他朝天翻了个白眼,「一点长进也没有……」每回醉醒後就只会往屋顶爬。
醉了三日三夜终於清醒,饱受宿醉之苦的碧落,一如凤书鸿所言,此刻的确是蹲在他家屋顶上吹风兼醒酒。
「那对酒虫兄妹……」脑中金鼓齐鸣的她,可怜兮兮地捧著脑袋瓜,「居然专挑我的罩门……」早在书雁那小妮子邀她喝酒时她就该有警觉了,他们这些姓凤的,个个都有著千杯不醉的海量,偏偏她以为书雁年纪小就不多加提防。
片段片段的记忆,浮光掠影地在她逐渐灵光的脑海裏飞逝,不情不愿地忆起醉後曾干过什么事的她,万般哀怨地垂下脸。
「这下难看了。」很好,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八成都对黄泉实话实说了……这教她日後怎么有脸去面对他?就算她想再装疯卖傻,黄泉也一定不会再买她的帐了。
愈想头愈疼、心也愈乱的她,一屁股在屋顶上坐下,不意左掌却压到一块凸起的瓦檐。
「这是什么啊?」她微侧著身子揭开一片屋瓦,在额际又传来一阵抽搐时一手抚著额,「好痛……」
空了一片屋瓦的下头,有著一对令她神智倏然清醒的小小泥偶,她犹豫了一会,伸手小心将它们取出,低首看著掌心裏有些残缺的泥偶,上头绑缚在两尊泥偶身上的红绳,虽经过岁月的冲蚀但仍在原位,她以指轻抚,回忆像条浅浅的小河,在她心头清亮地了唱著河歌……
在那年黄泉十四岁的夏日午后,她蹲在檐上看著黄泉掀开一面屋瓦,小心地将那一对他捏成的泥偶,用红绳绑在一块,再慎重地将它们藏进屋上的瓦缝裏。
「那是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和你。」盖好屋瓦後,黄泉在她身旁坐下,一手圈著她的腰将她拉近些。
「真想永远和我绑在一块?」她倚在他肩头笑问。
「嗯。」
那是什么……
是幸福啊,是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那年的艳夏,已随岁月埋没在时光的洪流中,至今她一直都记得,当她靠在黄泉的肩上所看见的那片蓝天,朗朗无垠,最蓝,也最耀眼。
手握著那对以红绳紧紧绑在一块的泥偶,她不禁想起,数百年来,她常持镜问众生想不想知道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可她却从没问过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答案是,她很想……将那时候的幸福一直延续下去。
小小的幸福。
随风而来的雪花,款款掠过她的眼前,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残雪那张诚挚的脸。
为什么你不更贪心一点?为什么你不完完全全的拥有他?
站在她镜前的黄泉,眼中泛著始终没有改变的期待。
把小孩无畏的勇气拿出来,也把小孩的那份大胆找回来,幸福是需要赌一睹的。
仔细将泥偶放回原处覆上屋瓦後,感觉已经完完全全被击倒的碧落,一手抚著额,朝後躺在屋檐上仰天长叹。
「好吧,我彻底服输……」
特意来找她的黄泉,轻松跃上房顶後,所见到的,就是碧落呈大字状不雅的躺平著。
他走至她的面前叹气,「下回你可不可以换个地方躲?」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跟个孩子没两样。
碧落微眯著眼,看著居高临下的黄泉,在叹息过後弯下身子伸手欲拉她起身。
「碧落?」见她一动也未动,他担心地拍著她微冷的面颊。
「黄泉。」她拉来他的掌心,一根一根地数起他的手指头,「在你心中,我比任何人都重要是不是?」
他扬起眉峰,「你还没酒醒?」
「是不是?」她摇著他的手,以柔柔的语气再问。
黄泉没有回答,兀自在心头掂量著她这莫名的问话所为何来,依他所猜,她若不是醉昏了头,就是她定记起了她曾在酒後说过些什么後,而想通了些什么,或是想藉此掩盖些他不知的心事。
她执著地要得到他的亲口回答,「哪,是不是?」
一语未发的黄泉,只是低首在她的唇上印下轻轻一吻,随後即起身步向屋檐处,但走不过两步,他又绕回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拉起坐正後,双手捧起她的脸蛋,温存慵懒地再吻她一回。
「好。」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样诚意多了。」
这……算哪门子的答案?
唇上犹有余温,萦绕在胸口那份甜蜜的气息,久久不肯随著黄泉的脚步离去,脑际一片空白的碧落怔坐在屋檐上,许久过後,她忍不住掩嘴笑出声。
其实,答案很简单的,而作决定,也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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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上心头的春风,轻掠过湖畔十裏绿柳,在湖面上拂出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涟漪,再划过宫廊穿堂而过,轻叩著摇动的窗扇。
坐在窗畔小桌,陶醉得闭上眼的碧落,深吸了口带著花儿香味的熟悉空气,享受地感觉著晒上脸庞的日光,是多么地温柔和煦,在这刻她早遗忘了在人间时,她是如何一路被黄泉拖著挨冷受冻的四处乱跑,现下的她,只想闭上眼好好大睡一场,待醒来後再去解决那些还等在她身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