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那,请我吃晚饭,让我感受妳的谢意。」
他松开手,嘴角扯出一个有点碍眼的傲慢微笑。
一个小时后,舒渝独自坐在一家温暖且充满香气的意大利餐厅里。
要她请客是他决定,餐厅也是他选,天底下有这么霸道的人吗?
她很不甘愿。
木头桌椅、方格桌巾、黯淡的灯光、背景音乐是有点吵的意大利歌剧,空气中充满浓浓的起司香味和用餐客人热烈的交谈声,热闹非凡。
这家离诊所不远的餐厅,占地虽然不大,里头却是高朋满座。
她和耿于怀各自开车过来,当然,耿于怀落在她后面。
她都找好停车位,走进餐厅坐定,浏览过菜单,决定自己要吃什么并点好饮料后,耿于怀才走进来。
托着腮,她安静地在角落里,看着他。
忙了一天,他的脸上略有倦意,却还是非常英俊。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胸膛把深色西装衬得十分好看,领带图案则是低调但极有品味的淡黄与暗金色交错。
雅痞风格中,带着一丝丝离群的孤傲。最难得的是,如此讲究品味,却丝毫不显妖气或脂粉味。
舒渝下意识地移动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想要躲起来。
她跟他……如此不搭调,看她一身的灰尘、汗水,因为去工地还穿洗得泛白的旧牛仔裤和上衣……
她突然苦笑了起来。
这个年头真的变了,以前常见的是女生盛装打扮赴约、癞蛤蟆配公主之类;现在她则是活生生的丑小鸭,而她的王子正一脸不可置信地对着她大步走过来。
「妳开车还真是快!」王子震惊地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舒渝强迫自己把苦笑变成欢迎的笑意。「过奖。」
就是这个时刻!
往后的日子里,耿于怀不断思考自己真正动心、开始背叛他对另一个女子的誓约,是在哪个时间点上。
应该就是这里,这间餐厅、这个微笑。
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没有烛光或情歌、没有美丽得让人眼珠掉出来的女人,只有一朵带着慧黠的温暖微笑,安静地迎接他。
一切突然都不重要了。
病人、病历、开刀、与韩立婷之间混乱难解的关系、多年好友的责怪和不谅解、父亲老是皱眉看他的表情、他深入骨髓的疲倦……在这一刻,突然都远去。
他只想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饭、聊聊天、也许取笑几句,只因他想看她明明想反驳,可是又努力保持礼貌的缄默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因为太过珍惜这样的平静,不想破坏,所以耿于怀沉默了。
两人默默地吃着自己盘中的烧牛肉跟海鲜意大利面。
通常一对男女一起吃饭,其中总是有人会挑食,他们也不例外。
只是,挑食的是耿于怀。
舒渝看着他精准无比地切下每一丁点肥肉的部份,然后堆在盘子旁边,慢慢堆成一个迷你小丘之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敢吃肥肉?」
一个连漱口水大概都可以毫无所觉喝下去的人,居然会对某些食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憎恶,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不敢,是不喜欢。」耿于怀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已经差不多用完餐了,所以拿着叉子,拨了拨精心堆出的肥肉小山。
「这些都是脂肪,我一点都不想吃下去。」他慢慢地说。因为表情很严肃,所以舒渝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自从我第一次做完抽脂手术,看过一整桶从人身上抽出来的脂肪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吃肥肉了。」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吃素呢?」舒渝不问的话,喉咙会发痒。
耿于怀抬头,微微一笑,眼神有点狡猾。「妳真的相信我的话?」
舒渝气结。「你……」
「骗妳的,我只是顺手切下来而已,练练刀法嘛。」他让服务生收走餐盘,一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说。
看她那半信半疑的眼光,让耿于怀忍都忍不住自己的笑意。
「是真的,我以前在家里还天天自告奋勇切水果,且出门吃饭一定吃排餐,实习的时候曾经连续一个月每天都吃猪排。」耿于怀说。「拿手术刀就像妳画画一样,要一直练习,保持熟练,后来就变成习惯了。」
舒渝点点头。「你为什么会想当整型医师呢?」
她问得那么直接,澄澈的眼眸中毫无任何刺探或恶意,不禁让耿于怀一愣。
「我只是听我表姊说过,整型外科在外科体系中,不算是很热门的选择。」误会了耿于怀的迟疑,舒渝赶快解释。「而且听说你当时选了整型外科,让很多人都跌破眼镜,所以我才……」
耿于怀笑了笑。
「妳跟妳表姊在背后批评过我?」他故意这样说,很愉悦地看着眼前那张正升起罪恶感的心虚表情。
「我们不是……我只是……」
「没关系。」耿于怀是真的不介意,刚是逗她的。
然后他忽然表情一正,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那妳应该也知道,我不但早读,且国中、高中还都跳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冒着汗的水杯,缓缓地说着。「读书、考试对我来说并不困难,能提前完成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拖延。要说是有效率也好、讨厌浪费时间也好,总而言之,我就这样一路领先,直到我进了医学院。」
他停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然后呢?」明亮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
「然后,我开始觉得无聊。」耿于怀淡淡地说,不再直视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杯子。「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学长们聊到我,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比别人早一步的人,以后大概也会比较早死。」
舒渝有点生气。「怎么这样乱说话!」
耿于怀摇摇头。「不,那些话反而让我惊醒。我这样一路抢着走在前面,到底要去哪里呢?未来的路很清楚,太过清楚了,反而让我不想继续走下去。我甚至曾经一度想休学去流浪,好好思考一下。」
「你有吗?」
「当然没有。」耿于怀扯起嘴角笑了笑,继续平静地说下去。「我只是会和好友在苦闷的时候,买几手啤酒,跑去阳明山上看夜景,我怀疑我的味蕾是那时候喝酒喝坏的。那个朋友后来跟家里决裂了,跑去日本,一直没有回来。」
「我知道,那是韩医师,也就是韩小姐的哥哥。」
耿于怀看了她一眼。「我们诊所的小姐,跟妳真是无话不谈啊。」
舒渝抿嘴一笑,默认了。
「我没有韩立言那么果决,一直到我当了实习医师,还是觉得很痛苦。尤其当全医院的人都认识我哥哥、我父亲、甚至我大伯、叔叔等人的时候,那种大家都期待我成为下一个一般或心脏外科耿医师的压力……」
耿于怀吐了一口气,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伸手握住水杯,举到面前。
「妳知道人的拇指,是进化的一个很大的指标吗?」他天外飞来一笔地说,「拇指与其它四指对立,这是灵长类的特征,没有独立的拇指,便无法做出『握』这个动作。看似理所当然,不过,这可是几千年进化之后的结果。」
「嗯……」舒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一本正经的脸庞。「这……跟你前面说的那些,有什么关系啊?」
耿于怀又笑了。
看着她听得入迷的模样、及时而闪过的困惑表情,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在我外科实习快结束前,跟了一台刀,那是一个车祸的伤者遭截肢,我们要帮他接拇指的神经。手术整整进行了十个小时,主刀的医师是一个整型外科的学姊,她开完刀之后,累得连饭都没办法吃。可是她告诉我,病人的手没事了,恢复得好的话,以后还是可以正常运作,不会有问题,听完之后我们都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