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忽略他狡黠探过她无名指的举动,而这也同时提醒她瞄见了同座女子与他手上戴着相同款式的戒指。
短兵相接,仅仅数秒,她已恢复女服务生贯有的客套礼貌,平稳地以英文问道:“请问两位吃不吃辣?”
她看向女客人。
显然这位女客人没发现刚才空气中的异样气氛,只见她从目录中抬起疑惑的脸向未婚夫求救。“威,人家不会讲英文啦!你可不可以帮人家点?”
向乙威不动声色地深深看了钟应伶一眼,沙哑地以英文问道:“你不打算讲中文?”
他的眼神瞄过旗袍左胸以英文字母拼凑名字的名牌:钟、应、伶,错不了。
“吃不吃辣?”平静的口吻不容置喙地再问了一遍。
向乙威挑高了眉,挪揄道:“你应该知道我吃不吃辣的,不是吗?前妻。”他注意着她的反应。
钟应伶粲然地瞅了他一眼,以极谄媚的笑容,挟带微愠的口吻回道:“我当然记得了,前夫,请问可以点餐了吗?”尾音几乎是从牙缝咬出来的。
饶富兴味并不掩惊叹的目光在向乙威深思的眸中徘徊,久久,他再度啜了口茶道:“既然记得,就由你帮我们挑吧,我信任你对我口味的了解程度。”他也回她一记眯眯眼的笑容,递还给她两本菜色目录。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钟应伶伸手接回目录,扭过身,不再多看一眼地走开。
“都点些什么菜?看你们聊得好开心。”鸭子听雷的未婚妻提出疑问。
“吃了就知道。”他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答话。
眼角瞄着纤细的旗袍背影走向屏风后的厨房,直到看不见……
他深邃的双眸变得遥远。女人真是百变的动物,向乙威深信。
过去长发飘逸、圆润甜美的钟应伶,举手投足间尽是温婉娇酣与羞涩。个性虽容易急躁并固执,倒是不易显露火烈脾性。除了离婚前一天的异常情绪以外……难道,从那天起她的性子便起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不太像,依她现在处事与反应的方式,显见长期在社会打滚已磨圆了她的个性。精悍利落是他乍见她的观感;娇瘦的身躯看似弱不禁风,一旦面对敌首,母猫似的牙爪便防卫性地伸出;而且坚毅果决,不容人随意侵犯。
她真的变了好多不是吗?剪裁合身的旗袍洋装服贴得像第二层肌肤,包裹住她纤瘦而玲瑰的身段。一举一动间散发万种风情,不需藉由款摆的长发来衬托,俏丽的短发更能表现不自觉的洒脱。向乙威啧啧赞叹,举杯再呷了口凉掉的茶,庆幸它的温度暂时压抑了来自下腹熟悉的灼热。
显然他又错过未婚妻发表的言论了,瞥见她嘟着嘴,面含怨色地咬着手巾,眼神哀凄地指控:“你都不理人家。”口气泫然欲泣。
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被服务生端上菜的举动打断。向乙威抬眼瞄了瞄站在他眼前的年轻男服务生,不悦的目光扫向屏风。四处逡巡了一圈,发现纤细熟悉的身影周旋在离这桌有十桌以上的区域范围;他懊恼地收回目光,不忘狠狠瞪了男服务生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服务生呐呐地解释:“呃,刚才帮你们服务的小姐说你们急着走,所以她交代菜随时煮好就直接端过来,不必等她去端。我看她正在忙……呃,这些菜色希望合您胃口,我们已照您的吩咐做,愈辣愈好。这是红油抄手、辣宫保、麻炒鱼……
保证让您辣得过瘾,吃了还想再吃……我们师傅啊,特地用他独门的辣油、老辣椒、麻舌粉、干辣椒等等,是特别对你们这种爱吃辣的客人多加关照的喔!”
邀功的男服务生没注意到,向老板乙威先生的脸孔,已跟着他滔滔不绝的话,由青辣椒色转变为红辣椒色泽,愤怒的眸光杀人般地直瞪向远在十桌后的钟应伶。仿佛意识到他的瞪视,翩然的身影转身笑眯眯地抛来飞吻,双方眼神在空中过招。
怎样?前妻我够了解您的口味吧?
算你狠!
收回目光,冷声交代男服务生:“帮我们各多添两碗饭,顺便连这壶茶也请随时加满,感激不尽。”
男服务生领命退场。
来不及劝阻,未婚妻姿文小姐已迫不及待地举箸进攻看起来秀色可餐的佳肴。没有意外的,呼天抢地的哀鸣在四分之一秒内响彻屋顶。“天哪!这是谋杀吗?还是美国辣椒太便宜?怎么每道菜都辣得要命?喔!我的舌头!水……水快给我。”
顾不及形象地抢过未婚夫送来的水,咕噜几大口吞下腹,猛吹了几口气之后,才发现已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她蓦然垂低了头、红着脸,抬起被辣红出几许血丝的双眼低声控诉:“威,怎么你点的菜都是辣的?我明明记得你不爱吃辣呀!难道你忘记告诉他们我们不吃辣吗?”
充满同情的目光是向乙威的回答,他清了清喉咙,略带歉意道:“可能我忘了提醒他们了,待会儿多吃些饭就好。”说完拿过筷子先吃之前的开胃小菜。半晌,嘴角不觉勾起一抹浅笑,眼角余光再度追随着十桌后那缕轻快俏丽的身影。
算你狠,钟应伶,这招够呛!
两人草草扒完饭,结帐前,向乙威藉故上洗手间,于屏风后拦截了忙碌的钟应伶。
“这样的见面礼,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挪揄的口气以清晰的中文自向乙威牙缝中蹦出。
“过奖,让前夫印象深刻真是前妻的失策。”钟应伶仍以英文回道,眼神始终没有看向他。
“你的改变的确很不一样。”向乙威伸手扳过她的肩,半强迫地让她面对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只顾及眼前及未来的路。”毫无退缩的眼光直视他眼底。
他静静地瞅着她好半晌。
“你眼前的路困难到让你一天兼双份工作吗?”他注意到她平静的眼底闪过惊讶……与担心?在他手下的肩也倏地僵硬。
“你调查我?没想到一个离了五年婚的下堂妻值得引起你的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她的音调不自觉地提高,看得出不若刚才表面上的镇静。
钟应伶扭着身体,试图摆脱肩上的箝制,然而大手更固执地拉近彼此距离,他压低了头,鼻尖对鼻尖,只余半只拇指的长度。
“你在担心?这的确值得引起我的注意,是家里养了小白脸呢?还是这里下班后你还兼有第三份夜间工作?”随着自己的揣测,向乙威不自觉地加重了手劲,愤怒地眯起眼。
显然钟应伶对他的揣测松了口气,学他眯起眼,自动拉近两人鼻间的距离,悠然吐着气,缓缓开口:“前夫真是聪明,随便猜就猜对了。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来调查我这种女人,奉劝你别花太多心思在下堂妻的身上,否则,小心亲爱的未婚妻把酷桶浇来我头顶,到时候你就两边不是人喽!”
眼见厨房走来一名同事,钟应伶殷勤地上前协助端菜,轻巧又不着痕迹地摆脱他的箝制。走了三步,她又回头丢下一句:“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再见!”
一字一句清晰绝然的中文说完,昂首离开他的视线。
直到远远见着向乙威和未婚妻结完帐,一同步出大门后,钟应伶才颓然垮下双肩,坐倒厨房中。恍如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茫然的双眼蒙上一层雾氲,蓦然将脸埋进双掌后,嘤嘤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