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 巴黎
香榭大道两旁张灯结彩,一入夜,遂化成璀璨的银河灯海,彷佛粗线条的天使不小心打翻上帝的珠宝盒,洒下的炫丽晶钻全沾在巴黎最奢华的行道树上,吸引世人欣羡的目光。
“朵嫣!你看,这么漂亮辉煌的夜景,足见我拉你出来狂欢的提议有多棒了!世界未日耶!没道理窝在家里转着冰冷乏味的遥控器,应该踹开大门,走上街头亲吻陌生人的嘴,一起庆祝崭新的未来,才不枉费你活在这一刻呀!”
凯因兴高采烈地蹬腿一跃,长手一捞,将高悬在树上的炫亮彩带握在手心,捧到江朵嫣面前,“送给你,我最美丽的东方娃娃。”
“好缺德,我不喜欢。”
江朵嫣微蹙起眉,忽略凯因双手奉上的热情,满脑子只想今晚将重播法国新浪潮的一系列电影。她一直期盼在这一个特别的午夜,煮一壶咖啡,调和少许白兰地,一个人窝在电视机前,痛快看个过瘾。
谁说新年一定得要热闹非凡,江朵嫣倒觉得独自欣赏一夜的老电影比到街上和人们互相推挤要来得舒服快乐许多。可惜凯因并不这么认为。
“还在怪我强拉你出来玩?”
凯因刻意忽略她眼中荡漾的冷淡眸光,径自将彩带系在她乌黑柔亮的发尾。
“算了,你难得回来一趟,我是该多陪陪你。”
为了江朵嫣,凯因毅然放弃原本调任亚洲的高薪工作,宁可待在与她比邻的英伦,还必须伦敦、巴黎两头奔波,只为了维系两人的爱情。他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少看一部电影也没话说。
“你还是在生我的气。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呢?永远不能开开心心,永远闹着莫名的脾气?”
天晓得,要奢望看见她一个珍贵的笑容简直比看到小丑哭的机会还要微渺。
“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讨论这些无意义的话题上,好不好?否则我真的要回家了。”
这样的威胁实在令人唾弃,但却是让凯因乖乖闭嘴的最好方法,屡试不爽。
果然,凯因眨了下他澄澈的蓝眼眸,举双手投降,“你说的对,再傻站在这里,就算捱到明天,我们也到不了艾菲尔铁塔前去作新年倒数计时,走吧!”
江朵嫣顺从地让凯因牵着她的手往目的地走,却背着他吐舌头。这男人遇上她肯定是要输的,谁教他这么爱她!
而她,始终认为任何一出黑白无声的老电影都比他俊朗不凡的脸孔还来得有趣呢!
为了庆祝人类强行霸占这个地球的历史即将迈向下个世纪,世界各地都不惜血本的砸下重金,以迎接千禧,美国纽约时代广场的倒数计时、纽西兰威灵顿搭建五十公尺的金字塔、埃及开罗的尚·米榭贾瑞音乐会、巴西里约热卢内的海滩烟火晚会、梵蒂岗圣伯多禄教堂开圣门……人类的庆典花样真是多得不胜枚举,既然隔海遥对的英国伦敦有千禧年巨蛋庆祝大会,好面子的法国人就更没理由不排开豪华阵势——以艾菲尔铁塔为主景,搭配富丽的音乐灯光秀,泰半白色强光俟除夕子夜钟声过后,杂揉一系列蓝、金黄、玫瑰色灯光,营造出近乎印象派的微妙氛围。
“届时,各色灯光将予人铁塔在移动的感觉,完全符合这次千禧新年的主题——‘艾菲尔铁塔子夜起飞’……”
凯因一面滔滔不绝地热情解说着,一面领着江朵嫣往铁塔的方向前进,完全没注意到江朵嫣脸上毫无表情。
好残忍的感想呀,但他的话就是让她禁不住想打个哈欠,不是普通的哈欠哟,是那种足以激出两道热泪、有下巴脱臼之虞的大哈欠。
如果她直接告诉他这个事实的话,他会不会宁可自己没拼命抢到一张回巴黎的机票,只为了在这未日与她一同庆祝?他会不会宁可放她回家抱着冰冷的电视而不要如此费心安排节目?
江朵嫣低下头去,叹一口气,伸手却只捉到一丝冰冷的空气——不会吧?
她仓皇地抬起脸来,迎接千禧的狂热人群将四周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根据筹备的主办单位预计,将有一百万人到艾菲尔铁塔附近参与这场盛会。就算是连体婴,到了这么一个喧腾的地方,都极有可能被人潮挤成两个独立的个体,更何况是一路上始终如此心不在焉的江朵嫣。
是的,她和凯因走散了!
她并不害怕,她认得回家的路,只是此刻心里很呕罢了。早知道这一趟身旁不会有凯因在,她就应该打死也不出门。本以为今天的时间花得很值得,陪陪他、补偿他,让他开开心心回英国去,谁晓得竟和他走散了,那么她又何必在这里白白耗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呢?
该死!哪里冒出这多人庆祝什么千禧年?把街道全堵起来了,连一条缝都不留,地上原本悠闲生活的蚂蚁八成都被踩扁踏死了吧?搞什么嘛!人只顾着自己快乐,却活该牺牲一群浑然不知千禧年为何物的倒霉蚂蚁。
“原来所谓的世界末日,根本不关人类的事。死了一群小蚂蚁,根本不会有人认真在乎。”江朵嫣忍不住有些哀愁起来。
这真是一个糟透了的新年,江朵嫣望着身旁成双结群的人们,忽然觉得自己孤单得可怜,仿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可能被人潮淹没,成为他们足下另一只枉死的渺小蚂蚁。
子夜的倒数即将展开,众人皆将目光往艾菲尔铁塔的方向投射,然而江朵嫣的心思却完全被她身旁那个傲然冷峻的男子给吸引过去。
喝,怎么是他?
江朵嫣心底一阵慌乱,险些腿软跌在地上,幸好四周壅塞的人墙将她抵住,让她能够站稳脚步,缓和呼吸,抬眼将他看个仔细。
他还是和她印象中一样,对周遭的一切,都冷淡得不可思议,对于靠他这样近的自己热切的凝视,一点也没察觉。
或许更适切来说,应该说是他毫不在乎吧!在他深邃眼瞳焦点之外的一切事物,他一律选择全盘忽略。
瞧他那副冷然的态度,很自然地将自己与四周拥挤激动的人群隔成两个天地,没人能煽动他一丝情绪,他有自己一扇独特孤寂的罩门,谁也无法敲破。
这令江朵嫣好奇到了极点。这样的一个男子,为何出现在喧闹的大街上?他的脸上一丝庆祝新年的意味也没有,他看来如此适合拥抱萧瑟孤寂,瞧他那对寒光粼粼的绿眼眸,傲视着街上每张笑脸,冷冷地嘲笑着众人的欣狂喜悦。
没道理,太没道理了,究竟他为何现身此地?江朵嫣克制不住的一直冒出疑问的气泡。
当午夜的钟声响起,耳畔霎时掀起一阵新年快乐的尖叫呐喊,四周的人群纷纷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亲吻,没有一双手臂或者任何一片唇是闲着的,只有江朵嫣和他,孤绝地站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她望着他,莫名地移不开视线。
而他,出乎意料地,一眨眼,眼角淌下两行清泪,沉默无声地滴落,滋润了干涸的大地。
没预料会目睹这一幕,江朵嫣掩着张大的嘴,看着他罕见的感情披露,看着他连哭泣都这样萧索。
此刻灯明如画,焰火闪烁,他竟然像被什么触动似的微微侧过脸来,不可思议地发觉,她目睹了他的伤心激动。
那一天,不是他们头一遭见面,却是第一次,他们正眼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