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日早晨。
位于台北市鑫爵大厦六楼的公寓。屋内灰色石砌地板,开放式厨房,清一色白金厨具,亮银色,干净到近乎冷酷无情。
客厅中央,8.53吋的电浆电视嵌在粗犷的灰色水泥磨墙上,落地窗使用高科技遥控窗帘,可利用光感风感定时器进行各种自动控制,显示屋主中意省时便捷的家具。从客厅摆设到卧房装饰,极简主义在此横行。半开的衣橱,整齐挂著的全是银色不锈钢衣架,清一色白到发亮的优质衬衫。
这,是韩德纶的家。他是悯笙法律事务所合伙律师之一。
此刻餐桌上,咖啡机吐著蒸气,屋内弥漫咖啡香。六点三十分,韩德纶慢跑回来,洗完澡,神清气爽地坐在餐桌前用餐,陪伴他的是几本月旦法学杂志,元照英美法词典。
韩德纶拿起全麦吐司,很节制地涂薄薄一层奶油,并开始品尝牙买加所产的国宝级蓝山咖啡。这种咖啡豆喝起来口感犹如葡萄酒般香醇,产量稀少,为精品咖啡之代表。韩德纶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他认为这样才能真正地品尝出咖啡的味道。
八点半,电话响了。他没接,答录机启动,那边响起一把粗糙急躁的声音,毁了这惬意的假日早晨。
“臭小子,我知道你在,给我听电话!妈有事……”韩太太在那边吼。
德纶悠哉悠哉嗑著吐司,无动于衷。
韩太太咆哮:“给我装傻?我知道你每天五点就起床,听电话,快~~”
韩德纶懒洋洋地扬起一边嘴角,一副“我就不听你奈我何”的样子。
韩太太压抑怒火。“好,不听是不是?没关系,反正妈没什么事……”
就知你没什么事~~他笑了。老妈打电话来通常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不想接电话,懒得听母亲唠叨。
忽然,韩太太用一种甜得令他起鸡皮疙瘩的好口气说:“德纶,我的乖儿子,你爸要我转告你……”说到这,韩太太诡异地顿了顿,于是韩德纶的心头紧了一下。
“呃,记得王筠云吧?比你小六岁的王筠云。”
他记得,韩家恩人,爸爸的结拜弟兄,王伯伯的独生女。王筠云,嘿,一个被宠坏的丫头,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放洋到法国念时装设计。
几年了?德纶思索著,筠云好像念很多年了。还没拿到文凭吗?有钱人家的小孩就这点好,只要有钱,不愁没大学念。哪像他,千辛万苦才考进台大。
韩太太继续说:“王筠云回来了,打算在台北工作,王伯伯叫她住你那里,你爸已经~~”
“什么”韩德纶冲过去拿起话筒。“不行,不准!”
“喔~~乖。”换韩太太悠哉悠哉。“乖儿子,做人要知恩图报,当年你爸生意失败,要不是王伯伯~~”
“我知道我知道,王伯伯借我们钱,我已经还了,还付利息。”
“受人点滴恩惠,当涌泉相报。”
“所以另外还送了一份大礼,一辆宾士汽车,记得吗?”何止涌泉?他还瀑布般地回报哩!
“雪中送炭,情意无价,这份情难能可贵。”
“停!”韩德纶头痛。“妈最近在看哪出连续剧?”
“天龙八部,我敬佩乔峰的为人,他胸襟广阔,豪气~~”
他反驳:“那是古代,现在是2004年。你儿子叫韩德纶,不叫乔峰。你儿子不会武功,不要把天龙八部搬过来演。”
“好!那我就讲母子间的话,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妈,就算你做不到二十四孝,起码不能忤逆双亲,现在命令你竭诚欢迎王筠云,并且好好招待人家。”不愧是大律师之母,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韩德纶叹气。“王筠云毕业了?”拿到证书了?那个蠢蛋办到了?奇迹!
“她办休学。”
“呵。”就知道。
“耶?儿子,不可以歧视人家啊,虽然你现在是律师,但也不可以~~”
“行行行,我告诉你,王筠云不可以住我这里。”
“为什么?你家这么大,四间房哩,又是在市中心……”
“孤男寡女,怎么可以?”
“有什么关系?王伯伯信任你,你王伯伯还说要是真发生什么事,也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会不会太随便了?”
“人家老爸都无所谓,你爸妈也乐观其成,你大男人矜持什么?”果然随便。
“我不能收留她,我其实……有女朋友。”
“女朋友?女朋友”换韩太太鬼叫。“你怎么都没说!死孩子!”
说了还有太平日?韩德纶揉著太阳穴。“所以不行,懂吗?”
“女朋友是谁?”
“不能说。”
“为什么?”
“是名人。”
“歌星?明星?快说!”韩太太鬼叫。
“不是歌星不是明星,是唱片公司经纪人。”
“OK、OK,带来给妈看。”
“这个再说,现在快拒绝王伯伯。”
“喔。”
德纶松了口气,其实不真那么讨厌王筠云,只是那家伙天生带赛,一碰上她准没好事。记忆中筠云总是有能耐让他气得跳脚,不论是她的人生观或她的生活品味,甚至是她的言行 举止,都令韩德纶感冒得很。不是同路人,最好眼不见为净。
韩太太明白了。“嗯,我知道了。但是,筠云已经出发了。”
“什么?”
“她搭飞机咻地过去了。”
“欸?打手机!快!”
“不能打,搭飞机,你懂吧?大律师。”
“那她~~”
门铃响了。
韩德纶惊恐地瞪著大门,手上还握著话筒。
韩太太在话筒那边叫:“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门铃响了,快去开门!”
“被你们气死。”韩德纶挂电话。过去开门,一阵香气扑来,他眼前一花,连退几步。
这……这什么?
门外,有个女人背对他站著,左手撑门边,右手插腰,姿态嚣张,光看背影就已经很有戏剧效果。那女人头上戴著粉红色荷叶边大蓬帽,蓬松的鬈发,穿无肩橘色雪舫洋装,指甲做彩绘,脚踝圈银炼,蹬著一双米色凉鞋,右肩挂鲜红色包包。
顿时韩德纶眼花撩乱,只觉一堆颜色蹦进眼底。OK,这身造型出现在流行杂志,称时髦;出现真实生活中,叫恐怖。
“知道我是谁吗?”女人伸长食指晃了晃。“猜到没?”
上帝,我呼唤的名,这是梦,快叫这女人远离!韩德纶的额角流下一滴汗。劫难到~~一堆恐怖的往事随这女人的出现,翻涌进脑海里~~
当她还是高中生,疯狂地迷恋他。亲手做蛋糕给他,在母亲逼视下他吃,结果拉肚子。她还曾跷课到他校外堵他,害他被同学亏。她曾口口声声嚷,要他跟她去流浪,追著他拚力跑完一条街。他躲她,像躲著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像躲著夏天毒辣辣的阳光。因为她每次出现都让他苦恼得流汗,因为她每次讲话都害他头昏脑胀,更因为她是韩家恩人之女的缘故,他只好忍她让她敷衍她。现在她又来了,呜,往事不堪回首,故人狭路相逢,就在眼前,眼前哪!
当韩德纶被她吓得六神无主时,她转身,咧嘴笑,夸张地张臂,哈哈哈地嚷:“Surprised!”
呵……惊喜?是惊吓吧!韩德纶无言以对,继续流汗。她……她依然耀眼得教他害怕,一双大眼热情如火,像随时可以烧死他。
她心情很好,用法语道早安:“Bonjour!”冲过来。“抱一个~~”
德纶避开,拉她进来,火速关门。家丑不可外扬,深恐邻居看见。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