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他异常欣喜的事还有一件,便是阿尘的日日陪伴。
原以为离了井牢,他和阿尘不能天天见面,可阿尘还是每日前来,央他教她文章。
每当她一出现,霜晓天便会漠然离开,让两人一头雾水,不过也正好留给他们一个安静的空间。
有时读书练字,有时忙碌不堪,阿尘总不离开他,极眷恋地看着他、看都看不够般地看着他。
那样的眸光,让他忆起他的娘、他的牡丹园。
阿尘曾经提过,她没有离开过泷港,没有听过戏,没有看过真牡丹,没有尝过刚采下的成熟苹果。这个繁华世界千变万化,若她想体验,便是他启航的动机。
带着她无边遨游、七海飞驰,让她露出幸福而又孩子气的天真笑脸,每一天都期待地入睡、兴奋不已地醒来,异国事物、风土民情,让她可以亲自尝尝各种不一样的新鲜滋味。
她的快乐,由他来给,因为她便是他的幸福泉源。她一笑,他的世界便无忧了,他初次感觉这种温暖不止不休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生根萌芽、成长到含苞待放,已是一月将尽,即将春暖花开的时节,方元决定带着阿尘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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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穿过泷港的田园景观,沿路上不停和人招呼,待要经过竹林,便发现在无意识之间已是抱了满手的鲜果。
路上恰巧遇到不少寄放在岳家的孩子,一看见他便笑嘻嘻地将水果抢走,先帮他送进私塾去了。
虽说是泷港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地方,还是一贯的简单风格,吊脚屋楼最大的装点,是孩子们吟唱诗词的悦耳童音。
说起来也奇怪,方元离开井牢好一段日子了,还是第一回来到阿尘的家。
到了这里,他突然心里疑惑了起来。阿尘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她却是塾里夫子的独生女儿?
看着牌楼上苍劲有力地书着「国泰民安」四字,便可感觉那下笔之人国学涵养极为丰富,而塾里男女孩童并肩坐着温书,怎么唯独阿尘是个文盲?
突地,失神中的方元肩膀上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警敏地回过头,一张纯真笑脸映入脸来。
「方大爷,怎么,来找尘姑娘吗?」花好好亲切地问道。
见是熟面孔,方元放下戒心,脸孔刚毅的线条柔和下来。
「岳大嫂子,妳可知阿尘人在何方?」方元尽量放轻声音问道。
会这么做也自然,他声若洪钟,又重又响,他一则不想惊扰孩子们,二则不想吓坏眼前的女人。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
雪偶模样的花好好堆满了笑。「我就知道你来找尘姑娘,她在厨房里,穿过学堂到后门前左拐就是了,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方元摆摆手,学堂并不是迷宫,找起来应不困难。
他踩着吱喳响的梯子步上学堂,孩子们吟唱的声音,由另一温润斯文的男中音带领着。
那声音不但好听,而且带着隐约的威严贵气,让人好生熟悉,就像方元见到霜晓天时的感觉。
方元一面走一面怀惑,穿堂而过,看着窗子里的孩童个个认真,他就想起自己启蒙的模样。
正在缅怀,方元看见窗子里有位尊贵尔雅的中年男子,身穿月牙白缎长袍,双发已经有点斑白,正卷著书一句一句带着孩子朗读。
突然之间,十几年前的回忆就像钱塘大潮灌向方元,他差点无法好好站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一切都好似昨天才发生一般--
当时,方元只有七岁,刚开始读史记,有一天,正在牡丹园里合家赏花之时,家里来了大队人马。
祖父闻得家人送讯,忙带着全家人迎了出去,待到了大厅,方家的正门仪门大门全都开了,随从众多候在门外,全是携刀带仗的青色锦衣侍卫,阻了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屏息候着,过不多久,一乘十六人宝轿便长驱直入,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肃穆气氛,他爹娘兴奋地握紧他的小手。
那轿帘还没揭开,他们一家便全都跪下了。
轿帘一掀,两个领事的公公分头服侍,一个公公端着尊贵人儿的手下轿,另一个公公跑来扶德高望重的祖父,于此同时,他听见娘在他耳边呢喃。
当时他年纪还小,胡胡涂涂地跟着家人们吶喊,那喊声之大震动地面,他只觉这事新鲜,无暇感受是多么光荣的事儿。
中年男子当时青壮,甫登基,正是意气风发,一身黄袍十分矜贵,走上前来握着祖父的手,祖父欢喜不已,介绍完大伯一家,便要他爹娘和他上前。
爹娘忙都趋前跪了,可偏他不解事没有跪下,那男子末发怒,儒雅地笑着,要公公把他拉到更近前一些,轻轻摸着他的头。
「方爱卿,这孩子看起来资质聪颖,将来方家大房袭你的官职,二房就靠这孩子考取功名,切记好生培养,令其报效朝廷。」
男子亲切地说着他也听不太明白的话,说也自然,他何曾见过那么大的阵仗,自然呆傻,可那男子却鼓励了他。
祖父一听忙抱拳作拱,而爹娘则是叩头不迭。
方元还记得他接着跪下,行了朝谨之礼,当时尚未变声,以童稚的声音大声喊着:「谢过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前的男人脸上有了风霜,发上亦布了岁月,可却的的确确是当年靖难,应该已经在皇宫一场大火之中驾崩的建文皇帝!
他还活生生地站在方元眼前,在这私塾,在这泷港,在大明王朝之外,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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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们看到大开的门外定定站着一个一脸错愕的高大男人,而且目光炯炯地盯着朱夫子看,都忘了要继续读下去,分心地交头接耳起来。
朱元炆沉浸在诗词之中,耳边没有听到孩童们接下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眼光望去,一个高大魁伟、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正失礼地瞪视着他。
方元虽然记得建文皇帝,但朱元炆却因为当年小儿改变太大,而认不出他来。「这位壮士好眼生,不知有何指教?」
虽然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可他一开口一投足,便又让方元想起他是谁。
方元大迈步跨进门坎,向前双膝点地,行了大礼。
朱元坟一见,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而方元再抬起脸来时,已是凄壮欲绝的神情。
「吾皇万岁万万岁,罪臣乃方孝儒次子方中愈之子,方元!未知吾皇在此,罪臣罪该万死!」方元放声喊道。
朱元炆眸光淡去,慢慢放下手上书卷,全身已无那份霸气。
「起来吧!我现在和你一样是普通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你就是当年我私自出宫见到的那个忘记行礼的孩子?可长得这么大了,方师傅地下有知,必定庆幸方家后继有人。」
方元却没有站起,仍是跪着,激动地说:「我方家被十族抄斩,仍是不降那贼人朱棣,八百七十三条人命……」
当年事发,朱棣要祖父拟登基诏文,祖父仅写了「燕贼篡位」四个字,消息传来,举家不安,而后官兵便把方家团团围住。
祖母、大伯和爹知道大势已去,为免受辱,用了三条白绫在大厅悬梁自尽,接着家破人亡,男子亲族无一幸免,唯有他被奶母以偷天换日之计调包,为方家留下一条命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