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
没错,拜校内最近很热烈的八卦所赐,项名海终于对她家的状况有了认识。
何家是地方上有名的政治世家,何岱岚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前任议员何岱峰是老大,与她整整差了十五岁。
两个哥哥跟她都没有什么感情,彼此也不太来往。她和大哥最接近的时刻,是四年以前,何岱峰被诊断出胃癌,忍痛放弃竞选,在家族考量之下,让幼妹顶替他接受党的提名,出马竞选的时候。
那时,在人前,他们必须演出兄妹情深的戏码。
当她大哥用虚弱的声音,在病床上握着重要桩脚的手,殷切拜托乡亲们,要像支持他一样的牵成他唯一的妹妹时,连从小受尽白眼的何岱岚,都险些感动落泪。
然而一切都是基于利益的考量。为了选举做出来的戏。
她的二哥也好不到哪去。从小到大,喝酒、赌博样样都来,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学校也一所换过一所,连专科都没有毕业,当完兵出来便仗着自己家庭在地方上的势力,横行无阻,以帮人关说、解决见不得光的纠纷收取高额佣金为业。
更有甚者,她二哥结婚之后,不知道是因为夫妻感情不和,还是过多的烟酒让二哥身体有问题,一直没有生育。到后来,在家族的决议下,何岱峰把幺儿过继给自己的弟弟,这个幺儿就是何孟声。
生父已经够忙碌,加上觉得儿子已经过继,不该多问多千涉,所以很少关心。养父则是本身自顾都不暇,夫妻感情又不睦,这个家族希望用来拴住他、培养一点责任心的儿子,根本像是个大麻烦。
到最后,何孟声变成爹爹不疼姥姥不爱,大人们各忙各的,家中只剩下也没什么地位的小姑姑跟他相依为命。
而今天,何孟声居然被「爸爸」接回去管教……
「是他生父,我大哥。」何岱岚闷闷解释。顿时觉得一切都不用多说了。
反正,他已经清楚状况。
「怎么会变成这样?」项名海一双浓眉都快打结了,他英俊的脸庞都是不解,还有一丝愠怒。「我以为我们在这件事情上面达成过共识!妳对李永仲的态度转变太大,对不起,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会……」
「停车好吗?」她突然打断他的质问,很突兀地说。
「什么?」
「可以找地方停一下车吗?我不舒服。」
他依言转进一个住宅区,把车停在小公园旁边。何岱岚什么都没多说,开了门就下车去了。
夏夜里,空气中酝酿着要下雨的潮闷。她娇小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中,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项名海追了上去,只见路灯下,那张宜嗔宜怒的小脸,此刻一片苍白,小嘴紧抿,衣服鲜丽的色泽也无法改善她的脸色。
「妳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找到一张铁椅,便坐下了。双手在膝盖上交握,静静的。
项名海站在她面前,看不清楚她低着的脸蛋上,有着怎样的表情。
他好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态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问李宗睿真的确定要转学吗?问何孟声情绪上有怎样的反弹?问她……为什么……都不找他商量?
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他以为他们是同一边的。
「妳是不是受到什么压力,让妳这么做?」他想了一个下午,只能想出这样的可能性。
不过他依然非常怀疑,像何岱岚这样的脾气与个性,李永仲怎么可能对她造成压力,勉强她摆酒席公开道歉,把大事化小?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让她会这样态度丕变?
看她一直不抬头也不动,手握得紧紧的,指尖都开始发白,项名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忧虑与疑惑,他伸手想碰她的肩,一面低声询问:「妳听见我问的话了吗?怎么回事?」
何岱岚突然抓住那只坚强而有力的大手,然后,把额头靠上去。
「我很累……」她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我很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真的心力交瘁了,不然,不会这么失态。
可是此刻,她只想借用一下他彷佛永远不会失控的力量,偷偷的,喘口气。
他的心,在她温软的小手抓他的那一刻,突然像棉花糖一样,软成一团。
他似乎总是能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不管是初识时、在发狂似的找人时,在此刻……
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会变得更坚强,也更脆弱,这样奇妙的共存关系,让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认清,然后接受。
他在她身旁坐下,让她似乎有千斤重、怎样都抬不起来的头,轻靠在他坚硬宽阔的肩上。
带着丝丝潮意的夏夜晚风,萦绕在他们身畔。稍远处有着小朋友玩的秋千架、溜滑梯和沙坑,在路灯下,静悄悄地矗立。小公园几乎没有任何其它人走动。
气息交融,他清爽的男人味,和她淡淡的幽香交错,形成暧昧而难解的氛围。
静静倚靠,这一刻,她有着模糊的安心。
他是这样高大坚强,如此可靠。
她需要休息,她只要一点点的时间,让她休息吧,真的,只要一下子……
「谁对妳施压?」
虽然嗓音低沉温和,却依然是质问,何岱岚叹了一口气。
静谧贴心的时刻过去了。
「你一定要问吗?」她也那样低低地、小小声地回答,彷佛亲密私语,内容却那么令人沮丧:「是我大哥。阙议员知道跟我谈没用,直接找上我哥,把事情加油添醋说了一遍,我哥决定我该跟李永仲和解。他还说孟声不该继续住在我身边……反正,我只是他姑姑,还不是百分之百亲生的,没有资格管教他。」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仰着脸,无助而迷惘地看着他:「我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不会。妳已经做得很好。」
她在侄子身上投注的感情与关心,早就远远超过何孟声的生父及养父。为了她相信的事情、她所爱的人,可以奋不顾身、毫不畏惧。工作上全心投入,就算只是政策性的卡位,被当成哥哥养病时的替身,她也完全没有打马虎眼的念头,只求尽力而为。
而平常的她,又是那么娇俏可爱、妙语如珠……
最近以来,除了工作,私下受到的重重压力与痛责,因为无法圆满解决何孟声的事情所带来的内疚,家人的不谅解……让她已经濒临精神与体力上的负荷极限。
每个人都在要求她,都在问她为什么,都要她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不管是不是她能力所及、她愿不愿意。
事情解决了。可是,她受了委屈。得向李永仲低头,相依为命的侄子也被带离身边……这一切,却没有人在意。
只有此刻,眼前这个英俊而严肃的男人,那么正经认真地告诉她,她已经做得够好……
她的鼻头酸了。重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诚恳而率直的眼眸。
「我好不甘愿,又好难过……」她低低倾诉起来。「我只能一杯一杯地跟李永仲喝酒、跟他打哈哈;我看着孟声收拾行李,被司机接走……我……」
「妳休息一下吧。别说了。」项名海忍不住,舒出长臂,轻环住她纤弱的肩,然后,屈肘,把她的头轻按在肩窝。
「我真的很累。」她幽幽诉说。
「我知道。」
他就这样轻拥着她,静静陪伴。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谈笑戏谑,只有沉默,和温暖贴心的了解,和再也难以压抑的怜惜,偷偷滋长,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