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累坏了。他在芝加哥帮助警方侦破一起媒体很巧妙地称之为“南边切刀”的凶杀案,三个星期下来,他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刚刚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他在芝加哥看到了不少事情,不少他希望他从未见到的事情。
塞巴斯蒂安走到窗口,大窗外边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草坪,一座色彩斑斓的假山,再远处便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直通大海的万丈高崖。
他喜欢这种富有戏剧性的景色,那险象环生的悬崖,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甚至于那显示人类智慧及勇往直前的意志的公路,那劈山开凿出的带状公路。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这离开闹市的距离。这距离给了他想要的安宁,安宁的空间,安宁的大脑,他可以免受不速之客的打扰。
但已经有人打破了这段距离,已经有人“入侵”了。他思量着这意味着什么。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就站在这儿,他现在站的地方。窗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一个他很想得到的女人。
但他太累了,精力已耗尽,故尔没能将神志关注于她。她渐渐隐退不见了。这对于此时此地的他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他真正所需的是睡眠,是几天悠闲的时光。他可以照看他的两匹马,料理一下生意,过问一下他两个表妹的生活。
他思念他的家人。距上次他到爱尔兰去看望父母及姨妈、姨夫已有很长很长时间了。他的两个表妹住得倒是不远,顺着蜿蜒的山路而下只有几英里路,但他仍感到离开她们的时间不只是几个星期,而是好几年了。
摩根娜因怀孕而变得腰身圆圆。她腹中不止一个生命。塞巴斯蒂安想到这儿笑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怀了个双胞胎。
安娜会知道的。而他那性情较为温和的表妹夫对于民间验方及医术很是精到。不过,要是摩根娜不直接问安娜,安娜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想要见到他们。就是现在。他甚至想要与他的表妹夫呆上,一段时间,虽然他也知道纳什正整日忙于他的新电影。塞巴斯蒂安想要跳上他的摩托车,飞奔蒙特雷,将自己置身于家人和熟人的包围中。他想,不管怎样,只要能避开这两个正开车驶向山庄的女人就行,避开这两个来求他帮忙的无助的女人。
但他是不会躲开的。他不是个无私的人,他也从未声称自己是个无私的人。然而,他明白,上天既赋予了他那份才能,也赋予了他责任。
你不能对每个人都说“行”。如果你答应每个人的要求,你会在不经意中发疯发狂。有时当你答应了某人的要求后,你却发现自己无路可走——这是命运在作祟;有时你只想对人说“不”,拼命要拒绝一个人,但究竟为什么,你也说不太清;有时你想要做的事,比起你注定要去做的事来,毫无价值。这——也是命运。
塞巴斯蒂安心神惶惶,担心这一次他想要去做的事就属于毫无价值的那一类。
他还没看到她们,就听到了汽车加大油门上山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通往他高高在上的家的路并不好走,只是一条狭窄的、有很深车辙的路。即便是巫师也有权有自己的隐私。他看着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灰点,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们来了,要想法尽快打发走她们,越快越好。
塞巴斯蒂安出了卧室,走下楼梯。他高高的个子,穿着皮靴差不多有六英尺半高,宽肩膀,臀部瘦小,一头黑发从前额一直后梳到其棉布衬衣的衣领处,头发末梢略微有点卷曲。他的面部表情是他希望的那种既彬彬有礼但又拒人千里。他从其凯尔特祖先那儿继承下来的骨骼强壮无比,健康的肌肤因其喜好日光浴而微微泛黑。
下楼梯时,他一只手搭在丝一般光滑的木质楼梯栏杆上。他喜欢感受各种木料的质地,光滑也好,粗糙也罢。在他的一只手上,蓝宝石戒指闪射出奇异的光泽。
等到车开到了路的尽头,梅尔第一眼看到塞巴斯蒂安称之为家的房子时,感到非常惊异,房子用木材和玻璃建成,形状有点奇怪但结构流畅。但梅尔很快就回过神来。塞巴斯蒂安就站在门廊上。
梅尔一下车,鲜花、马匹和徐徐的海风吹过来的大海的味道一起朝她扑来,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她想到了一个顽童向空中抛掷了一把积木,而这些积木落下时,碰巧堆结成了某种奇妙的样式。
塞巴斯蒂安迅速打量一下梅尔,又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梅尔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将目光移开,转向萝丝。
“梅里克夫人?”
“是的,唐纳凡先生。”萝丝感到喉头一阵哽咽,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您真好,同意我来见您。”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塞巴斯蒂安把两手大拇指插在牛仔裤的前袋里,仔细审视着她俩。萝丝穿了一件朴素整洁的蓝色套装,臀部稍微有点松垮,好像她最近变瘦了。她来时刻意化了一下妆,但从她含着泪光的眼睛判断,她脸上的脂粉长久不了。
他在与自己的同情心较量。
另一个女人并未刻意打扮,这使得她更富魅力。像他自己一样,她也穿着牛仔裤和皮靴,且都是旧的。下摆掖在腰带里的T恤衫原先一定是鲜红色的,但现在已洗得褪了色。她既没带首饰,也没带化妆包,带的只有——塞巴斯蒂安能够清楚地看出,就像他能看出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样——一种神态,很不友好的神态。
你是个难对付的人,你就是……他在脑海里搜寻她的名字,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塞巴斯蒂安知道这一个也和萝丝一样,是一个很容易情绪激动的女人。
糟糕。
萝丝已经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了。塞巴斯蒂安要尽量保持着冷静,尽量不动感情,但他也清楚自己已开始败了。萝丝在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塞巴斯蒂安能感觉得到那在萝丝心中流淌的热泪。
世上能让一个男人心软的,最厉害的莫过于一个勇气十足的女人。
“唐纳凡先生,我不会占您太多时间的。我只要……”
萝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说不出话来。梅尔走到她的身旁,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您是请我们进去坐下来谈还是就在这儿……”
现在轮到梅尔说不出话了。不是因为喉头哽咽、眼泪难禁,而是因为她惊呆了。
他那双眼睛!梅尔的脑子里一时间只有他那双眼睛,她的记忆是那样清晰深刻,就连塞巴斯蒂安也感受到了她内心发出的惊叹。
荒唐!她对自己说,重新找回理智。那只是一个梦,仅此而已。她竟然会把某个愚蠢的梦与现实糅合在一起!他只不过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双让人不安的漂亮的眼睛。
塞巴斯蒂安又打量了一下梅尔,尽管他对她充满了好奇,但他的目光只停在了梅尔的脸上。即便在刺目的阳光下,她也十分迷人。也许是因为她碧绿的双目中一览无遗的敌意,也许是因为她翘起的下巴上的小窝儿透着些许难以名状的性感。总之,她很迷人,尽管她的头发比他的还短几英寸,而且看上去很像是她自己用厨房里的剪刀修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