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献花,献果,鞠躬——”
布满鲜花的灵堂中鼓乐声大作,司仪一声令下,缟衣素服的家属躬身向宾客答礼致谢。
顿时间,呜咽哭泣之声此起彼落,想起石老太太慈爱的笑容和菩萨心肠,许多人掏出手帕不断拭泪。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公务车无声无息驶到灵堂外面。
车门打开,头发剃得像刚下成功岭模样的中年男子跨出来,他手中捏着一纸公文,抬头核对门牌号码。
“济州路二段三弄十八号,就是这里没错。”
黑色公务车中,又钻出一位年轻女孩。
褚心苑瞄了眼临时搭成的灵堂,不禁皱了皱鼻子。
“债务人家里办丧事,我们这时候查封房子不太好吧!”
书记官比了比尾随法院公务车而至的男子,口气微露不耐:
“封不封不是法院说了算!要尊重债权人的意思。”
裕心苑将垂落前额的发丝拨到耳后,觉得不妥,正待再说,书记官却已经迈步走进灵堂。
“石鸿宇是哪一位?”
家属列中站出一名高瘦颀长的男子,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在书记官身上转了转,神色不怒自威,隐约透露桀惊不驯的霸气。
他虽然长得不是顶帅,但轮廓立体,冷峻有型,刚毅的男子气息像出鞘的剑,犀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我是石济宇,石鸿宇是我哥,你找他有事吗?”
书记官亮出法院人员工作识别证,又小又斜的眼睛形成高高在上的角度,官架子摆个十足十。
“我是执行处毛股书记官,你哥哥石鸿宇欠银行钱没还,银行声清强制执行,我来查封房子。”
“股”是法院执行业务最基本的单位,也就是由法官、书记官、执达员和工读生所组成的工作团队。基本上,”股”的名称没啥学问可言,不外是从日常用语,成语、论语抓几个字填上去就对了。
比起难听到吓死人的壁股——屁股、恭股——扛龟、俭股——捡骨,毛股还不算太糟,属于不会引发不当联想的正常股别。
仿佛一颗炸弹在地面引爆,四周议论声、惊叫声,响成一片,众人皆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不是说法律不强人所难?那书记官为什么挑石老太太出殡的日子查封石家祖厝?太没人性了!
石济宇气得一张脸胀得通红,破口大骂道:
“垃圾,居然连祖厝也拿去抵押!”
连亲生母亲出殡都没回来奔丧的不肖于,垃圾也比他香!石济宇早就不把赌到蒸发的大哥当人看。
原以为他东躲西藏是怕地下钱庄逼债,谁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没脸回来见祖宗亲友……唉!真是不提也罢。
石济宇又是生气,又是说不出的伤心。
身为全球知名企业“胜扬”国际组织台湾分部副总裁,石二少抢钱的本事是一流的,钱多到放把火烧光后,灰烬还得拿布袋分批装才能装完。但尽管财产多得令人眼红,他却连一个铜板也不借大哥。
不怕不怕,石鸿宇还可以投入妈妈的怀抱,靠老人家罩呢!
拗不过他死缠烂打,整天哭穷装可怜,石老太太准大儿子拿祖厝房契向银行设定抵押,借钱继续孝敬赌场。然而,十赌九输是千古不移的定论,祖厝难逃被查封拍卖的命运。
石济宇抬头凝望亡母遗照,老人家的面容仿佛也笼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愁邑,充满无止无尽的歉疚与牵念。
“阿母,垃圾又搁欠人钱了!”
他沉痛地控诉,语气中藏有不足外人道的酸楚。
书记官脾气不好,耐性也不多,同情心就更别指望,他一心只想速速解决,早办完早休息。
“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让我贴封条吧!”
太阳像颗火球高挂天空,石济宇寒洌的眼神却冻得人浑身发冷。
“这里是石家祖厝,不是石鸿宇的个人财产,欠钱的是他,你去找他要,法院不能查封这房子。”
书记官八字眉皱起,把抬头纹挤成沙皮狗,抢过褚心苑手上的卷宗道:“喂!张大眼睛看清楚,这是法院许可拍卖抵押物裁定!法条规定得清清楚楚,谁说我不能封房子?”
石济宇心口窝了一盆火,浑身燃烧着惊人的怒焰。
“管你什么狗屁裁定!我说不准封就不准封。要封就去封石鸿宇的财产,随便你爱怎么封就怎么封。”
真是见鬼了!
若是平时,书记官胸口的工作识别证比阎王的拘票更管用,再怎么大尾的流氓都怕得要命,叫他往东去,他就不敢往西扭。
怎么今儿个却遇到骑到法院头上的死老百姓?这不叫见鬼、难不成还是玉皇大帝显灵吗?书记官简直不敢相信天下有石济宇这种刁民!白目的程度,如同写在额头一样的明显!
“你是什么东西?给我立正站好!”
“呸!你又是什么南北?你才给我立正站好!”
“我进法院这么久,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家伙!”
“没见过?今天就让你见见!”
“我的话你敢不听?”
“法官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书记官我更不看在眼里。”
“妈的!气死我了!”
褚心苑愈听脸上黑线愈多,忍不住叹气。
两个大男人,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甲子,有事不好好商量,只知道一人一句吵个不休,实在被他们打败了。
再让他们对骂下去,时间都吵光了,剩下的工作也没办法完成,书记官回去铁定被科长碎念到臭头。
一人挨骂,鸡犬遭殃。最没地位的工读生和执达员,就是书记官的“法定”出气包,仿佛生下来就活该被骂似的。
褚心苑暗自呻吟,她不想再被书记官愤怒的口水喷得满头满脸,那种感觉实在是……恶心嘛!
她找债权人代理人打商量。“陈先生,改期执行好不好?”
银行法务人员摇头说:“我们缴交执行费,法院有义务帮我们封房子,不能因为债务人家里办丧事就不执行。”
褚心苑又是一蹙眉。债权人拒绝配合,只好从债务人方面下手。
可是……
石济宇精壮的身体如铁塔般矗立着,浑身散发一股迫人的霸气,很巨大、喘也喘不过气来的压力,像潮水般袭来。
褚心苑心口微窒,畏惧之情油然而生。
像他这样的人,世界捏在手心里,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乱搞就可以怎么乱搞,惹到了绝对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灾难。
连书记官都碰一鼻子灰,她敢哕嗦的话,岂不马上被捶扁了?
褚心苑拼命思考,想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法;风暴中心的两个男人才不管那么多,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让,愈吵愈凶。
书记官气到爆炸边缘,脸颊肥肉像果冻一样的打颤。“姓石的,再闹我就告你妨碍公务!”
石济宇一听,怒吼着有如轰隆雷声大作:“法律不外人情,你就不能晚几天再来封吗?难道要我妈闭不了眼吗?”
“你妈闭不闭得了眼干我什么事?法律怎么规定,就怎么办。阿猫阿狗都要延缓执行,那我还要不要结案?”
“你一定要封是吗?没问题,我就让你封!”
去他的,早早合作不就结了吗?
书记官呼呼喘气,吩咐褚心苑贴查封公告。
褚心苑看了看石济宇,一脸的疑惑。
他若生在古代中国,肯定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狠角色,宁可让敌人乱刀砍死,也不投降,哪可能虚晃两招就说不打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石济宇走到亡母的遗像前拜了两拜,脸色沉冷得令人心悸,他手指棺木对书记官说:“你把封条贴在棺材上,我要让阿母知道,垃圾干了什么好事,连祖厝都被他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