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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因为我爸的话生气了?”他眉头罩著疲惫的阴影,“他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但你也知道他颠三倒四的个性,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我狠狠讲他一顿,他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像生气吗?”涵娟短笑一声,循著一排矮墙,到公园的隐密处才又停下说:“我倒觉得你爸爸是目前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一个,章立珊的确比我强……”

  “娟,我不是说不要提这些无聊事吗?”他打断她。

  “……她真比我强,”她不理会,又急促说:“她家财大势大,像有魔术棒的仙女一样,轻轻一挥,你爸的债务还清了,你妈的医药费没问题,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学,你呢,在‘普裕’有事业和地位……反观我伍涵娟,除了一个空幻的梦想外,什么都没有,对叶家完全没帮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变,在欲雨的晦暗及树荫的遮覆下,向来黑直的短发和铜色的肌肤更彰显,轮廓更深沉,出现一种陌生的粗莽,一个他每去铁工厂或建筑工地后就会带回的野气,许久不见也几乎遗忘的。

  “你说完了没有?!”他瞪著她,语气简短而愤怒。

  “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而已。”她忽略那怒气。

  “你是在陈述一项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无知错误的话,你是我心中至爱,你怎么能?”他低吼著:“章家财大势大,与你我何干?又与叶家何干?你说些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难受?”

  她很少见他这样子,严峻到近乎谴责,像捅了个大蜂窝,不禁往后退一步。

  “娟,你晓得我最怕什么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十年的相爱相惜还不够一点信任了解吗?”承熙脸色阴沉说:“倘若这会造成困扰,我不如辞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别家公司。”

  涵娟没想到他会有此念头,急忙摇头说:“不行!那不又是一笔债吗?你从学生时代起就领了章家的奖学金,现在又是你妈的医药费,你还得起吗?”

  “债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多一笔又何妨?”他自嘲说。

  涵娟却隐隐听出一种他亦未察觉的自弃。想像著赌债五年,“普裕”债再五年,还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这样的磨损呀!

  “别傻了,你到哪儿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说:“你和章董事长的机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甚至奋斗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绝不能放弃。”

  见她焦虑,承熙缓和下来说:“那你也别犯傻,以后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这话并未带来喜悦,反更添心上的乱麻,她说: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样成功,发现章立珊才是那个能帮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难过呢?”

  “我才不在乎什么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们长相厮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饴。”他拥住她,唇颊与她厮磨著:“其实该说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给我这么多,我连最基本的彩虹月河梦都无法替你实现,我才是那个该愧疚的人……”

  她难过,他愧疚,为什么一份有憧憬的深厚爱情,会落得两方都有挫败感?

  贫穷、爱情和成功之间,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诅咒吗?

  “娟,等我母亲康复后,我们就结婚好吗?”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说:“最晚不要过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结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谁的心呢?涵娟轻闭上眼,却看到失望愤怒的章立珊,然后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小小的职员,一辈子被债苦追著。

  而她呢?成了叶太太,由中段的贫民区,搬到内巷的贫民区,多年的奋力一跃,只在原地打转,像可怜而疲累的陀螺?

  强烈的窒息感突然罩住全身,她微使劲地想挣脱承熙的怀抱。他却更纠缠,销魂的吻霸占著她的心神,又令她迷惑了。

  爱情的真貌是什么呢?曾经她非常确定,共同分享梦想和成功,是她和承熙爱情的主题,如今怎会有面目全非之感?

  无论贫富要同甘共苦,无论贵贱皆不弃不离,这是爱情忠贞的本质;然而,由某种角度来看,忠贞,是否意味著失去自我呢?

  为了保持和拥有自我,又要如何对待爱情?她不离贫穷的承熙,承熙不弃困苦的她,彼此难再有梦,结果真会好吗?

  涵娟头脑混乱地找不出答案来,所有爱情教条和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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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阳暖灿灿的,照在市场新盖的二楼及庙宇,因铺上水泥地,味道不似从前般腥臭。

  伍家的菜摊也革新,多了几桶排排的鲜花,千红万紫地凭添色彩。星期日下午,伍长吉办事,金枝回娘家,临时找涵娟照应著。

  她已很少露面,但每一出现,大家都来对这众人心中的玉女嘘寒问暖,连吆喝卖菜的语气都温文许多。

  “阿娟,什么时候吃你和金童的喜酒呀?”不时有人起哄著。

  “快啦!”都是曼玲抢答。她已由音乐科毕业,除了在教会司琴外,还开始招收学生,学习养活自己。

  涵娟正想骂她多嘴时,市场一阵不寻常的寂静,连沟渠的流水都似无声。入口处背光,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走来,穿著针织短衫和迷你裙,脚踩高跟靴子,喀喀喀的,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章立珊!在这只有主妇、欧巴桑和下女会来的地方,突然出现个娇滴滴的小姐,自是众所嘱目。

  她走到伍家花桶前,描著细妆的眸子直视涵娟,有几分冷漠傲慢,又有一点孩子气的迷路感觉。仿佛她只是经过市场前,突然想到“情敌”,一时冲动走进来,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曼玲警戒地护在一旁,涵娟客气说:“章小姐要买花吗?”

  章立珊不语,上下打量著涵娟的粗布围裙、手套、胶鞋和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渍,心里明白,这女孩虽然穷酸样,却非常厉害,利用著多年感情控制著承熙。

  当然啦,像承熙这样堂堂仪表的优秀人才,任何女孩都会紧抓不放的!

  章立珊没想到向来高傲的自己,竟也会降低姿态去爱一个男人,为了他跑医院,去贫民区,今天甚至到脏乱的市场来,是不是有点“疯狂”呢?

  她也不全懂。三、四年前她曾迷恋打篮球的承熙,但当时年纪小玩心重,也没特别留意。

  后来到了日本,追求者众,她才发现自己竟以承熙为标准,一个个淘汰;再加上堂姊立纯的共同回忆,承熙就成了无可超越的第一偶像了。

  原来爱早萌芽,因此在知道承熙进“普裕”工作后,她连书都不念就跑回来。

  可怜的偶像偏生于困苦的环境,章立珊不但不嫌弃,还满心同情,恨不得立刻带他离开那种地方。可承熙就生几根硬骨头,并不领情,还常把那穷女朋友挂在嘴边,真教人无奈。

  章立珊愤怒、嫉妒、不服,偶尔也伤心哭泣,但她学会了忍耐。

  匣盒里的珠宝和瓦砾堆的石头,哪里会分辨不出呢?承熙或许一时情义难弃,但日子一久,只要不是白痴,以人的本性,自然会选择有价值的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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