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刚过马路,承熙骑车由后面追来,不停扬著手上的东西说:“我偷摘了两颗小橘子,给你们吃!”
涵娟压下见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脸愈发没表情。承熙吱地停车,笑容略带腼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很幼稚。”
回忆突然涌现。有一段时间班上流行养蚕,承熙这班长,还负责在周末领大家南征北讨找桑叶。他们踏遍附近的巷弄,他个儿高,攀墙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骂的也是他,却也得到同学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会说什么?”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说‘我要吃’,对不对?”承熙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装生气说。
涵娟神情柔和下来,带著难察觉的俏皮说:“谢谢你,橘子我们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别了。他们分头离去,夏日黄昏暑气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摇扇纳凉。国际学舍旁一片椰子树林,透出了沁心的绿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边吃边说:“叶承熙真好喜欢你耶!”
“你又乱讲了!”涵娟马上变脸。
“市场可是人人都在传喔。”曼玲眨眨眼说:“我们市场后面不是要盖庙迎神吗?我爸说玉皇大帝旁边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别人,你和叶承熙就刚刚好,天生的一对,搭配得漂亮,你爸还嘿嘿笑,一直点头哩!”
“余曼玲,你再当长舌妇,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课!”涵娟脸胀红说。
“好啦,不敢讲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没有你,我还有点怕呢。”曼玲说。
不听归不听,但“金童玉女”一词已深驻涵娟的心底,有种微妙感,又带著悲凉。在那水渍遍地又蚊蝇乱飞的菜市场,在那为求温饱而面色凄惶的人群里,何来的金与玉?
金玉质本高贵,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纯那种富人的粉妆玉琢,才能显现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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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牧师的家是红门石墙的住宅,围著不见底的森林小树,房子本身是两层的西式建筑,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别。她们由侧门踩著石径小道到钢琴房,玛莉正在教另一个女孩,也是不良于行的。
涵娟曾很认真祈祷,再鼓起勇气,请求牧师娘允许她上钢琴课。玛莉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My dear,这是给不幸孩子的计画,他们比我们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顾。”
又碰钉子了。涵娟忆起当年想学画,美术老师嫌她穷而拒绝;如今想学钢琴,却因为太健康,连上帝也不收,难免心有愤怒。
她知道人应知足不该“贪”,但控制不了的,她体内就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渴望求知,想攫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像有人在远处召唤她,要她脱离这贫穷困厄的环境,回到那优雅华美的世界。
轮到曼玲上课,涵娟总坐在一旁沙发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礼。
她永远也看不腻牧师的家,砖彻壁炉上琳琅满目的相片和饰品,精致的桌椅烛台,垂著蕾丝及流苏的窗帘,花纹富丽的地毯……都笼罩在浓浓的薰花香里。
涵娟不是没见过华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觉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气派,每样摆设都表明身分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闪著权势的光辨;就好像他们的语言及生活习惯,都自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隔世排外。
朱老师家的大宅则和风很重,细绘的纸门和红桧家具,富贵中蕴含著儒雅精致,也自在于他们地主阶级的保守传统里。
费牧师的家就没有这种高不可攀之感。这洋房里,昂贵和廉价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错并列著。一具高级水晶灯可以光芒四射,一个布娃娃可以在墙上微笑,一束小雏菊也可以自由地开放。
对!自由和开放,众生平等,没有歧视,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华和美丽……
今天曼玲弹得很顺利,不费力地学会新技巧。玛莉很满意,回头看涵娟正翻著美国杂志,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说:“这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纽约是美国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从那里来的。”
纽约对涵娟而言是遥远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课本知道它的繁华,市女中有些同学的兄姊就在那儿念书,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玛莉起了兴致,走到壁炉前介绍那些纪念品说:“这是巴黎铁塔的小模型,那是伦敦白金汉宫的照片。呀,还有印度恒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对不对?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为我们创造如此美丽的地球,所以我们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问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国?”
“什么?我这双脚怎么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吗?玛莉牧师娘说你有比我们更多的上帝恩宠。”涵娟说。
“美国太远了。”曼玲说:“我最大的心愿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门区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觉得老师说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对。世界外还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场……”涵娟说。
“哎,你的脑袋老和别人不一样,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国的都是有钱人,我们别作梦了。”曼玲说。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只鸟,有翅膀,能飞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阳西下,已呈苍蓝的远天说。
传说美国遍地黄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对涵娟而言,美国更像一个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广大世界的桥梁,同时也是能让她除去层层限制、摆脱人世种种不公的手段。
即将十五岁的涵娟,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一种她尚模糊的生命变调,已开始它们的第一个音符,缓缓地奏出一首她也掌握不了的歌。
第四章
范老师生病了,六年五班毕业生召集著要去探望,班长和副班长分别联络男女生。第一次时人来不少,等于开了个小型同学会。
隔一周,承熙决定再去探视,因为范老师没有家眷,此番胃病开刀起卧不便,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第二回找的人不多,就涵娟、曼玲、梁如龙和一些住得比较近的同学。
入秋了,台湾平地的叶不落,但仍浸漫著淡淡的萧索,树有霜白,水有寒烟。范老师的宿舍在仁爱路,要经过大片的稻田及眷村,配合著曼玲的脚步,一个半小时才走到。
那时公车并不普遍,双脚是孩子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戏称“十一路”。路程呢,“小时”不算什么,他们一走就是以“半日”或“整日”来计数。
范老师的家在一排房舍的最尾间,空间小,但整洁,木桌上堆著邻居学生送来的饭菜,虚弱的主人正在屋后升炉子烧水,他的白发似乎增添不少,洒盐巴似的。
“老师,我们来做吧!”涵娟接过他手中的旧报纸,点火燃煤球:曼玲则拿竹片扇子扬风。
范老师见她们做得有模有样,才放心回屋说:“烧完水后顺便熬个稀饭。”
“老师,煤炉太麻烦,我们家都用大同电锅了。”有人说。
“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大同电锅。”范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