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老规矩”却是一学期比一学期难遵行。我们既不同系,班越高越罕有什么可以一起选读的。她原先和我一同主修英文,但她最恨英文的文法,说那“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时态”,简直是见他一百二十一代的鬼!她弃甲曳兵的逃到教育系去,说考试时就是不准备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拿起笔来大造其谣,大不了也有个大饼(丙)可吃。她坦白地承认,自己进大学地目的只在获取一张文凭,将来做“妆奁”;如果因此烦心到白了头发,岂不是见他两百四十二代的鬼!
我选好九个学分的英文系必修科;三个学分的“英国小说史”,三个学分的“弥尔顿”, 和三个学分的“翻译学”。王眉贞左思右想的,在橘红色地卡片上写了一行:“教育一O一”。
“小孩心理学!”她指指卡片对我说,“很有用的。”
我看到我们可以一同选修一门星期一、三、五第四节的“中国通史”。王眉贞拿去课程目录望了半天,说那时候肚子正是饿,那位教授说话时满口沫飞溅四射,胜过喷水泉,实在“吃勿消”。
“那么只有心理学一O四了,一个星期一个钟点。”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一个学分和三个学分没得比,只好勉强忍受“喷水泉”。
“哟!你们两人那里选得出喷水泉来了呀!”林斌哈哈大笑,从我们背后转出来。
王眉贞笑着解释后,他笑着说:
“那总比我的系主任‘土星的人’来得好一点,土头土脑的说的话没有半个人懂!”
两人笑了一阵,林斌问我到:
“蜜斯凌,别来无恙?”
我说好,他瞪起一对发疑问地大眼睛,我只好问他已选好什么课程。他说本来已经全选好了,但是“土星人”说他的必修科修得不够,如果现在不注意,下学期可能毕不了业。这使我们的神经质的四年级学生王眉贞小姐大吃一惊,连忙把她自己应修的和已修的必修课程也点算了一遍。
“喂,林斌,你说去看‘土星人’,却跑到这儿来了,害得我们好等的!”秦同强出现了。
“我替你找着了眉贞还不好?你不是要来和她讨论讨论,有些什么课程可以一块儿上的,好在教室里丢眼色,扔纸团子吗?”
“去你的!还不快些,回头大家都交上卡片,班上人额满了,可是你的倒楣了。”
“若白呢?”
“还不是在那边等着你?”
“看见水越没有?他一定急着看凌净华的。我得去告诉他,寒假里他回宁波去,凌净华起码瘦了五磅肉。”
“少废话!看你走不走!”秦同强扯住林斌地耳朵去了。
我无心安排剩下地几个学分,问王眉贞,秦同强是不是知道水越和我的事,她点点头,停了一下子说:
“张若白也知道的。”
“你告诉他的?”
“谁又那么多话来?而且我根本就闹不清你们两个人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上学期大考时候张若白问我怎么你的脸色怪难看的,水越的神色也完全不对。我就是一句话,也就是事实,我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钢笔在纸上乱画,横一个叉,竖一个叉的,把什么都叉起来。
“寒假里他没去看过你?”王眉贞问。
“不听说回宁波去了吗?”
“连信也没有?”
我咬住下唇摇摇头。
“唉,我真是不大懂。”她惋惜地叹息一声。
我用手撑住面颊,努力地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厅里可真是一分钟也不得安静,同学们高声言笑,穿梭似地在人们地椅前椅后挤来挤去。我看到了陈元珍,站在教育系主任的台子旁。一套鹅黄色紧身短大衣和旗袍裙刺耀人的眼,头上包着一块黄绸巾,打一只蝴蝶结在头顶上,和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女侠一样。她的嘴巴兔子样地闪动个不停,夹杂着有节奏的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扭动着全身好像在跳肚皮舞。
“嗨,你们两个人怎么孤零零的在这儿呀?”一只鹰爪搭在王眉贞地肩膀上。
王眉贞没好气,说:“你倒数数看这厅里一共多少人,什么叫孤零零的?”
王一川扮鬼脸,说:“我是说,你知道,你们的保镖怎么都不见了呀?”
王眉贞不理会,他已经一屁股坐在我们旁边一个男同学的写字板上,把人家的卡片和钢笔都压住。
“喂,你怎么了,王一川?”那同学抗议。
“没关系,你和你的女朋友合一块用用。”
“岂有此理!”那同学抽去写字板上的东西,和他身旁的女同学一同到别处去了。
“他的父亲在我父亲厂里做事的。”王一川的大拇指向后一翘得意地说。边把那空椅子挪进坐下,一双脚笔直地伸向我的椅子底下来,我张大眼睛向他一瞪,便忙缩了去。
“蜜斯凌,让我看看你选的是什么课?”他地头摇摆着,骆驼背的鼻子上有滴墨水,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书香气。
我的课程目录把卡片遮去一大半,他的猪眼睛眨呀眨呀,问道:
“莎士比亚一门你总该选上的了,是不是?”
我说上学期已经修过了。
“我也念过的,单单Romeo And Juliet这一篇就够我想了五六天。但是,那结局可真是太差劲,两个人都死去又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尤其是那Juliet,年轻轻的长得又那么漂亮,说话甜蜜蜜的教人从心底喜欢起。最后那一死,海棠春睡般的。Romeo 那柄刀向胸中一插,哎——哟——”
王眉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她不但笑他那怪表情,还想到近日轰动全市的电影:《罗密欧和朱丽叶》。如果我再问王一川莎士比亚集中的另一个故事,他一定会瞠目不知所答;但我既懒得多话,也不以戳穿别人的纸老虎为乐。
忽然,他凑近我来,低声问道:
“蜜斯凌,近来你有什么心事吗?你的人眼睛惨兮兮的,和Juliet的一模一样。”
“王一川,呢几时见过莎士比亚笔下的Juliet呀!你说那女主角长得和凌净华像不像?看过没有?嗯?没看过我请客!”他说到“请客”两个字时,全部的自信心又都恢复了。
“我们都看过了!”王眉贞还在笑。
“哦,那么……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一件事,我家的一座好大的别墅已经盖好了。”他拿手一比,打着旁边一个男同学的头。“就在龙华那边,桃花也快要开了。你知道,呃,别墅里全部最新的设备:酒吧间、弹子房、音乐厅、游泳池,色色俱全,应有尽有。”他的右手切菜刀一样的一句一下地切过去。“蜜斯凌,到我别墅里去玩玩一定对你有益的,一定会使你这惨兮兮的眼睛快乐起来。你知道,同学们在批评说,看了你的眼睛,怪动心的哩,呃,就象《魂断蓝桥》一样。”
“王一川,我看你真是满肚子的电影经了。还有什么可以搬出来用的?呃?Hamlet?”王眉贞问。
“你说谁?谁叫Hamlet?”他问。
“我叫Hamlet!”那个被他打着头的男同学说。
“少捣蛋好吧?”他向那个男同学,“这明明是哪一个外国籍同学的名字。”
“是呀。”王眉贞忍住笑,“他说和你一道上过莎士比亚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