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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像以前如何猛烈和热闹的事都会有个终结,雷声渐远,雨点细了,刚才刻划着闪电的地方,这时露出一角蔚蓝色。我把身子在铺着报纸的亭中央石凳上挪一挪,捏着手帕揉鼻头。我的鼻子咽喉有过敏的毛病,最经不起温度骤减的,水越取出他的白手帕,把我敞开的领口竖起系起来。

  我歪着头问道:“刚才你生气了吗?”

  “没有。”他显得有些疲倦,好像刚才的雷雨,是由他导演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跑开了?”

  他的浓睫毛向上一掀,深棕色的瞳子在淡蓝色当中,和雨后的蓝天一样的清新。我不待他开口说什么,连忙解释道:

  “水越,昨晚上我只是和眉贞一同看电影,然后两人在小店里吃碗面。”

  “我知道的。”

  “知道我说若不只是故意和你呕气?”

  “昨晚上我和若白在一起。”

  “真的?”

  “我坐王一川的车子到他家门口,他们下车,我又上车,直向若白的家去。”

  我简直要放声大笑了。

  “若不知道你和眉贞一道看电影去,说是眉贞告诉他的。”

  “还有呢?”我斜着眼睨他。

  “还有——如果你知道我昨晚为什么去找若白,你会笑我的!”

  “你想我会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不答,起身走到凉亭的边沿,一手扶住那碗口来粗的柱子,留下石像般的背影对着我。

  这时雨全停了,蓝天越来越占优势,运块正在消散,太阳光时隐时现;但地上还是泥滑水动的,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情况。

  他走回来,坐在我身边,执起我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又把我的手背熨着面颊,柔软而炽热的唇印在我的手背上。

  我挣回手,问道:

  “你的舅舅回去了吗?”

  他点点头。

  “你的母亲几时来?”

  “不来了。”

  “为什么?”

  “舅舅来过了,她请他告诉我……”

  我等待他继续下去,但他又不说了。

  太阳光投射在脚底下,一股热气从地下升上来。和着水蒸气,和困在蒸笼里的感觉必定很相似。他的背向着我,半天半天的不懂不响。我不喜欢这般沉闷的空气,如果不为地上泥泞深,必定要放腿大跑,让他在后面赶。我不能糟蹋这双白皮鞋,我既然没有钱可以表现我的“不吝啬财物”的性格,至少得做到那下半句话:“不要糟蹋财物”。这双鞋子不但式样好看,而且很结实。我把鞋尖点着石板地,左右、左右、左右,笃笃、笃笃、笃笃……我在想:希望有钱用来“表演”好性格的,这“好性格”不是由“虚荣”装扮出来的吗?其实,不管眼前的景况怎么样,每日里可以让我们发扬好性格的机会多的很。如果说:“等我有了钱,”或是说,“等我有了力量,”也只是自私自利的人的声音啊!

  “停住了!停住这敲敲打打的声音!”水越忽然掩面大叫起来。

  我大吃一惊的停住脚,他的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珠。我以为他病了,但是并没有,只是被我制造的响声惊扰着罢了。我应该记得他怕连续而单调的声音,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他会怕,便记不住提防自己。

  我抱歉地望了他一眼,解开脖颈上的手帕,想为他揩擦脸上的汗珠。手还不曾伸到,被他截住了,他的手冰冻一般的冷。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手,这手的主人翁,应该被安置在最美丽和最幸福的环境里。”他艰涩地说。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水越?”

  “我知道你有崇高的理想,但是,理想只不过是理想,现实却是最残酷不过的。”

  “我并不是和你讨论理想和现实。我是说,幸福的标准是因人而异的,比方说——”

  “比方说,”他抢着接下去说,“有的人爱金钱,有的人爱权势,有的人爱名誉,有的人爱山水,有的人爱清风。但世界上存在这许多人类不能不公认为不幸的事。人永远只是一个人,即使你能够忍耐一时,却不能忍耐一生;即使你以为自己能够克服,却是毫无办法克服的。”

  我不再说什么,来,走到凉亭的边沿。

  “你的祖母都好吗?”他问。

  “嗯,很好,昨晚问起你哩。”

  “真的吗?”

  “我们的多宝姊告诉了她,你们来了以后。”

  “你怎样说呢?”

  “我说:一个叫王一川,一个叫水越,叫水越的带着他的爱人陈元珍小姐。”

  “完了?”他笑着问。

  “完了,谢谢天,你笑了!”

  “当然,你说到我的爱人,当然要笑的。”

  我咬着下嘴唇看江水,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

  “你的父亲最近来了信吗?”

  “嗯。”

  “他和你母亲都好吗?”

  “好得很,很健康也很快乐。”

  “净华,我真羡慕你,你家里的人个个有伟大的灵魂。”

  “羡慕什么呢?灵魂一个值几元几角钱!”

  “这不像你父亲的女儿口里说出来的话。”

  “现实是最残酷不过的,不是吗?”

  “我的父亲生前是个最注重面子的人,但是……”

  “不要再说你的父亲了!”我大声说。

  “唉!今儿支配我们俩间的一颗星星,正走到‘别扭’的角落里。”

  “不是我的过错吧,是吗?”

  “当然,当然不是你的过错。”

  “别再说‘当然’了留着说给陈元珍听。”

  “那么便说张若白,他毕业后要再到罗马去,他希望你也能一道去,他的在音乐界有地位的父亲能为你们安排一切;他的小提琴,你的声乐。你难道愿意为一个半疯狂的人,牺牲了这么光明的前程吗?”

  “什么?什么?”我悲伤而又莫名其妙地在喉咙里低呼着。

  一霎时,眼前起了一层浓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两颗大泪珠滚了下来,我已经双脚没入泥泞里,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着去。

  “净华,等着!等着!”我听到水越吃惊的喊声,但这喊声只使我增加脚下的力气。

  “净华,不要跑!等等我!”他在我后面追来了,但我比他领先了两三丈路。

  我搭上了一辆电车,车子发动时,他已奔至战头上。我望着他落下一大绺发来的苍白的脸孔,身子已经愈去愈远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我们俩避不见面。

  我打听得水越那句使我伤心的话的来源,那得从张若白的身世说起:

  张若白的父亲自小没有父母,被一位意大利籍的传教士收留,罗马。好心的传教士死去时,他的男中音已经闻名国际。张若白的母亲是个华侨,也是小提琴家;他的小提琴,便是由她教导出来的。她生了三个儿子,张若白是老大。当他十六岁的时候,随他父亲的好友回国。

  张若白的父亲受过他人的恩惠,一心地希望能够帮助别人。张若白知道他愿意资助艺术方面的人材将来出国深造,首先想到本校的同学们。可能他和水越谈过,但他自己不曾对我吐露过半个字,难道水越就相信,我会因此对张若白另眼看待吗!

  看看又是个星期六,我上过第四节的课,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园。一辆蒙着绿色厚布篷的学校专车正待启程,我伸手抓住车门的边沿,吃力地踏上那距离过高的脚踏板,从沙丁鱼样的男女同学身边向内挤,挤到车厢最后面。车子动了,我一手抱书,一手握住车后的横杠,脸孔朝后,任它带着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来热烘烘的风,和着给车辆带起的尘沙,使我紧缩住的双眉更化不开。我索性合上眼,让一卷一卷的长发,随站立不稳的身子一同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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