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迳儿摇头。
逛街?不,没啥好买的,我又不缺什么。
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去看,看什么好呢?太悲伤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没兴趣看,那还剩下什么?
看展览?画展、古物展、科学展还是家具展?事先没任何概念又要怎么订出计划?
打发时间?曾几何时时间对我来说竟也多余到需要被打发了?过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时间吗?
「苏西?」穆特兰还托着我的手臂。
回过神,我轻轻挪开手,改环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电影,也去参观展览……」至于是什么展览?管它。
我扭头便走。他追了上来,我继续前进,他一个箭步超越我,挡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头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当下是一种无所顿逃的感觉。
迟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脸,粗糙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剠痛感。「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我惊喘一声,胆战心惊的发现,如果我还有一些伤心,也已经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为了无法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而深深伤心。
而不能承认,是因为爱。
我颤抖地伸出乎,碰触他。「穆特兰,我想画你。」
* * *
我翻找出尘封许久的画笔。颜料因为放置太久,都已经干涸。我花了一个下午到过去常去的美术用品社买了一整组颜料。
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
一开始,因为双手已经太久没碰过画笔,笔感很不顺畅。
我一涂再涂,一改再改,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出我记忆里那张不曾磨灭的睑孔。专注的程度已经超越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朵夏担心我不吃饭又不肯开门的时候,我却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在找寻救赎。
我必须把体内那股几欲要摧毁我的力量转栘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画画。
我不知道我画了多久,画了几天后,穆特兰来敲我的门。「苏西,开门。」
朵夏跟着叫喊:「开门了,苏西,你两天没吃饭了,会饿死的。」
原来我已经画了两天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啊。决定不理会门外的动静。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画画的单纯喜悦和纯粹的痛苦中。
如果这个世上有什么力量可以同时摧毁我又使我获得力量,那么就是画了。
我想起很多看过我画的人批评我的画缺乏技巧,现在我懂为什么了。
因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画。我是用我的灵魂在感受画。
当一个画画的人舍弃被冠以专有名词的技巧时,就等于放弃了让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灵魂绘出来的画,必须以同等的灵魂去感受才能获得共鸣。
而我只能画我单薄的灵魂所愿意、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多么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远不够,不够勾上一幅好画的格局。
习画逾十年,怎么我这么晚才明白呢?
「苏西,我们要撞门进去喽。」朵夏高声喊道。
我已经无法听见任何声音,所以当门被撞开时,我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专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这幅画完成。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得快一些,不能中断!如果停顿下来我就永远也画不完,就像两年前杰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样。
无法完成的画会抽干我的灵魂。
有了前车之鉴,这幅画不能这样。
「够了,停下来休息吧。」他来到我身后。
我摇头,固执地不肯停下来。
当朵夏试着抽走我手中的画笔时,我喊出声:「不要,让我继续画。」
「你会撑不住。」
「我撑得住。」然后我便拒绝再说话。很快地,我又把身边两个人的存在抛到脑后。
我进入那个无我无他的世界。在光影与明暗之间,找到祥和。
终于,我添上最后一笔。
「完成了。」我满足地搁下笔,同时转过头去。找到熟悉的那张脸。「我欠你的那幅书。」
他已经在凝视着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洒满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这是你,还是我?」
这是我心中的穆特兰。
我合上酸涩的眼皮,整个人往后倒去。
「苏西!」朵夏惊喊。
「没关系,我接住她了,让她睡一会儿。」
我叹息一声,为曾经被抽干,如今又被寻回填满的灵魂无声地啜泣。
第十章
悲欣交集……
画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后,我整整昏睡两天。
又过了不久,酒馆装修好了,蓝月歇业后重新开张的第一晚,酒馆里涌进了大批散客,连平常久久才出现一次的面孔也在这一天出现。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蓝月酒馆不专属于我们这几个人,而是为需要它的人开放的。这城市,太寂寞,有这么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着杰克跟老客人闲聊,看着朵夏带着咪宝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一民与几名新面孔的女客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看着维和小季站在角落环视着新的酒馆,与我一样在找寻旧的记忆。
而唯一有关旧记忆的一切,就只剩下墙角落那特意留下来的自鸣钟和大门外的蓝色弦月。
重新装潢过的酒馆一改过去的摆设风格,吧台变成开放式的空间,小舞台设在中央,新添购的桌椅成辐射状散置在各处。
地板上仍铺着磨石,四周墙壁则装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术馆。
穆特兰把我的森林挂在墙上,每个人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画的周围则安置了好几个画框,里头仍然空无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墙壁上时,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一幅画是一个故事,我们的,写在这里。」
「那么其它的画框呢?」
「等你想画的时候,把它们挂在上面。」
我们没有再讨论我是不是能继续画的事。
但是我看着杰克,看着小季,看着瑟琳娜,看着伤心酒馆的客人,心里很明白我会再拿起画笔。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想说。
伤心的故事,开怀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来的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时候,台风带回了穆特兰。
三个月后,他再度悄然离开。
我想这辈子,我与他之间,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够知道他是否已经将我忘记。
那将变成一个谜。
当很多年以后,新的客人无意中留意到墙上那幅画,问起那个故事,他不会得到答案。
* * *
尔后几年,穆特兰又回来过几次。
他不像候鸟般定期来访,我们猜测不到他的行踪。
他一次回来是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经从补校毕业,通过语言考试。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舍不得离开,决定放弃出国的机会。酒馆为了这件事喧腾许久,最后都结论是希望她去。
「去吧,」杰克说:「去待个几年,不喜欢再回来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小季耸耸肩。「异国的月亮哪有家乡圆,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对我来说根本也没有差别。」
但从她拼死命苦读英文的努力来看,我们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轻松。
她一直想到国外念建筑,否则也不会跟一大堆人争取留学的奖学金。
现在机会来敲门了,她却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体会她这种心情,换作是我,恐怕我也会犹豫。
我才不过在这里待了三年就已经舍不得离开,更何况是年资比我久得多的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