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洛夫把车子停在一栋占地百坪独门独院的屋子前,「是这儿吗?」
「不见得所有不良少年都是出身贫寒。娟娟是个早熟的孩子,经济上的富裕不见得带给她心灵的快乐。她父母终年都在国外赚钱,家里只有她和一个老奶奶,只顾着拜佛颂经,和娟娟也没什么话说,所以她很早就混在各形各色、大大小小的游乐场所之中,把自己迷醉在那一大堆吵杂人群中,只为了躲避孤单与寂寞。」德岚沉痛的低语。
「这是另一个悲剧?」洛夫抬起一眉问。
「我们先把娟娟送回家吧,我下去按门铃,她家的佣人会记得我的。」
大宅内的灯光在德岚敲完门后,就全数亮了起来。一位强壮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迅速的跑出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中年妇女。「小姐人在哪里?」
「在这儿,她睡着了。」
男于抱起娟娟,一旁的妇人则弯腰说:「谢谢你们送小姐回来,谢谢。」
「应该的。」
大门迅速的在他们身后关上,紧闭的模样充满不受欢迎的印象,德岚重新坐上车,坐进柴洛夫身旁的位置。「我们可以走了。」
闻言他安静的启动引擎,一直到他们远离了社区之后,洛夫才开口:「他们似乎并不是很欢迎或乐于见到你。」
德岚叹口气,「娟娟的奶奶是旧观念很深的人,对于她的孙女要抛头露面登台表演,她头一个反对。是娟娟非常执意要加入剧团,闹得全家鸡犬不宁,还惊动国外的父母赶回家来镇压,最后是在她母亲开出几个条件娟娟同意后,她才能成为我们其中一员。你可以想见他们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
「演戏没什么不好啊?」
「对一些人来说,演戏的人是群疯子。」德岚苦笑的说:「她奶奶当初认为我是诱拐小孩的坏女人呢!三番两次我登门拜访,都被他们赶出来。」
「你这么迫切需要娟娟这个演员?」
德岚摇摇头,「她是有才华有天份,但是不是能成器要全看她自己。我不是为了捉住一颗未来的大明星,所以才紧捉着她不放。我之所以那么积极的帮助她,是因为要是再不给娟娟一个生活的方向,她就要淹没在这五光十色的城市大染缸,永远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她太孤单,却没有人晓得她正不断的发出求救的讯号──」
「但是你收到她的求救讯号,并且毫不犹豫的对她伸出了你的手。」他温柔的补充。
「别把它说得好像很伟大一样。」德岚不自在的干笑一声,「这个剧团本来就是特别为青少年朋友开放的,我们希望能借着戏剧的力量,在舞台上发挥出他们的青春活力,而不是埋葬在这个社会黑暗的角落,过着模仿部分成年人的靡烂混乱日子吸毒嗑药,终日无所事事,或者自以为是独立其实却一点真才实料也没有的生活。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是能够拥有成就感与踏实感的地方。戏剧正是需要这样的因子来催生来推动,未来世界的模样缩影在每一个像娟娟、章子这样的孩子身上。我们给他们太多错误的娱乐,该是重新思考的时候了。」
「这么说每个来参加剧团的小孩子都各自有他们的家庭问题与困难罗?」
「几乎都是。」德岚承认,「在升学主义与教育系统出问题的状况下,像章子或娟娟这样的孩子已经不是特例,你随便走进一间PUB或是电玩店,都可以看见茫茫然的青少年。我不敢说自己能挽救多少其中的孩子,但起码这是我能做的。」
「所以这个剧团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他直视前方说。
「它是我的一切。」
「而你不要婚姻、不要情人也不要孩子?」
「我没有时间想这些事情。」德岚说:「就算我真的有时间想,对方也必须像我一样愿意容忍我的生命中还有其它事,是比爱情还重要的。」这一方面,德岚自己想,不也回答了洛夫另一个隐而未宣的问题?
在她的生活中,没有浪漫与鲜花可以存活的空间。
「我懂了。」他握着方向盘的大手轻松的旋个圈,他们转上另一条路,「当初是什么原因启发你有这么充满理想的抱负,创建这个剧团?」
德岚沉默了半晌,「不是我创建这个剧团,起初这个理想是我哥哥德怀的。」
「德怀?就是芬茵的……」
「是的,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在小怀怀还只有三个月在妈妈肚子里时,他就在一件舞台意外中亡故。」
洛夫沉默了下来。他回想起当初有关柏德岚的资料中,曾提及一桩意外使她丧失亲人,并且就在那次意外之后,她再也没有重现舞台。如果要德岚重拾演员的生涯,毫无疑问地数年前的这桩意外就是症结所在。
「告诉我,你的哥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洛夫笃信论及一个越是敏感的话题,躲躲藏藏只有延长双方苦痛,不如干干脆脆挑开了说。
德岚没有马上回答。她变得相当安静,就连呼吸也是那样地轻,怕吵醒什么似的,像是恐惧掀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发现心痛依然在。
「他是个外向的人吗?」洛夫决心不让她退缩回壳内。「或是他很像你?喜欢找人斗嘴吵架,脾气辣得像芥末?」
「德怀他是个很温和的人,他从不大声说话,在台上例外。他喜欢和人相处,身边总是有不少的朋友,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总是那么温柔的笑着,听着,了解每个人的苦恼。他是个最棒的哥哥,他宠我,让我沉溺在自己的舞台中,从不让我为任何事情烦恼。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妹妹,我不够关心他,太把他的存在视做理所当然的。老天爷终于惩罚了我。」德岚低哑的诉说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的颊。
洛夫把车子停靠在路旁的一盏晕黄路灯下,车子发出轻微的嗄声,然后缓缓地止住。他原本握着方向盘的大手,绕过德岚的背,拥住她。「如果你想哭就哭,没有关系,你不必忍住你的泪水。」
德岚嘤泣一声,扑到他的怀中,大声的哭了出来。「我……我……我好想他,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那么残忍!让小怀怀失去父亲,让芬茵失去了丈夫,让我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为什么?如果是我就好了,是我就好了!」
狂乱凄楚的哭声,涕泪横流的泪人儿,洛夫从没有这么心痛的感受,他希望自己能为她一担挑起所有的伤痛,她是那么地伤心,哭得肝肠寸断,而柏德怀却早巳在五年前过世了。如果五年前的痛楚留到今日还是这么威力强大,洛夫真恨不得五年前就遇见了她,能为她解一点点苦,分一点点忧。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抱住她,给她最需要的安慰。就这样他不带半分邪念提供她最单纯的慰藉,静静的坐在原处,听着她的哭声渐渐黯哑低沉了下来,感觉她缓缓的平息了那份伤痛。
自车座底下他取出一盒面纸,「来,把脸擦一擦。」
像乖顺的小学生,她听话的拿着面纸擦掉泪痕擤了擤鼻子,「谢谢。」有点鼻塞的她说。
「不客气。」手不听指挥,他忍不住为她整理梳顺她的头发。「感觉好多了吗?」
德岚点点头,「谢谢你。」
这拘礼又死板的形象让洛夫浑身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