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是不能哭的。瞧!皇上借了我这块吸毒石,愈合了不少伤口。”欧阳氏硬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就是上回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宝贝,还记得吗?”
说着,丫环已拿出来让姑爷见识一下。
欧阳氏伸出手,上面有一小疽疮,茉儿温柔地将吸主母石放置其上,吸毒石立刻如吸铁般黏住,一会儿,石变绿脱落,伤已收口。
丫环将它放回白乳中,待恢复原色,还可再用。
子峻并不讶异吸毒石的神奇,而是茉儿亲自替祖母疗伤清血的动作似乎非常熟练。他以为,在这奸臣之家,大都是骄淫放纵,没想到还有这样慈孝温馨的一面。
“茉儿嫁了,我真不舍得,她自幼没有娘,都跟在我身边,同我最亲。”欧阳氏感慨地说:“不是我自夸,茉儿样样都好,只是……脚裹得不够小,有点傻气和娇气,姑爷没有嫌弃吧?”
“奶奶!”茉儿阻止她再继续说。
“茉儿都好。”在这气氛下,子峻自然配合。
欧阳氏笑着点点头,“那我就对她亲娘有交代了。”
这时,有几个姊妹在外面探头探脑的要邀茉儿去挑首饰,以为回门之礼,欧阳氏叫子峻留下来。
“有件事,我得趁茉儿不在时提一下。”她说。
“老夫人尽管吩咐。”子峻有礼地说。
“我知道你原来订的是高侍郎的女儿,但这门亲事硬是让我们给断了,你心里很怨吧?”欧阳氏问道。
子峻没料到她会提这问题,不禁心生警惕,很谨慎地说:“儿女婚姻,皆由父母作主,父母愿与哪家媒聘,子峻只有遵从,不敢有怨。”
“我们是仗势欺人,也私心太重,但一切都是为了太爱茉儿。”欧阳氏叹口气说:“你晓得吗?她一见到你,眼里就只有你,还说:‘奶奶,他真与众不同,对不对?’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嫁不了你就削发当尼姑。唉!你说,不依她又能怎么办呢?”
子峻微微愣住。茉儿是提过自己的执意和初衷,但他却没想到是这种痴法,他心中霎时百味杂陈。
“不过,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瞧茉儿多好,纯情的一个女孩儿,我相信绝对不会比高侍郎的女儿差,你说对不对?”
“茉儿是好。”他仍是那一句,却隐含苦涩。欧阳氏的这段话,令他想起自己曾喜欢茉儿,为了找她走遍淳化及大湖一带,还视她为书中颜如玉,结果真的拥有了她后,却变成了噩梦。
“我心里就挂记着这件事。”欧阳氏顿一下说:“茉儿并不知道有高家的存在,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宁可自己真的当尼姑,也不愿破坏你的婚约。这一点,你千万别怪到她身上,而且务必要隐瞒她,否则她会伤心的。”
茉儿竟对高家一无所知?他却以为是她一意孤行、不择手段的结果,还因此痛责她,她那时为何不回驳呢?
太慢了!他已告诉她,该是伤心过了吧?因为任良说她哭了许久。
子峻突然觉得那日自己对茉儿太残忍,但他也是因为太震惊了,才会所有的愤怒齐发,失去了控制。
而且,不论她多无辜,一切都起于她的意念,不是吗?
就因为茉儿,才使他落入今日必须与奸党同座的地步。若对她心软同情,不就等于更把自己推入毁灭的深渊吗?
他抬起头,想到欧阳氏还等着他的回答,“我明白。”
他也要记得,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严嵩的妻子、严世蕃的母亲,这奸臣两个,就是她相夫教子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有好心肠呢?
就连茉儿的善良,也是不可信任的!
那日回到任家,茉儿显得很疲累,怕是盯了一天的人才累着的吧!
在媳妇面前,任家两老指责了子峻一番,不许他再夜不归营,并要他搬回新房去住,要像个做丈夫的样子。
子峻不署可否,他搬不搬,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
很意外地,反而是茉儿开口说:“子峻才入翰林院,公事繁忙,如果他觉得睡书房好,我是不会介意的。”
茉儿的好说话,又一次让任家人讶异,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其父祖专横的作风,是才新婚的原故吗?
子峻的眉头深深皱起。他还没决定回不回新房,她倒先把他给“赶”了出来?
如果他现在不睡书房,不就等于向她示好显弱吗?
子峻想瞪茉儿,但她根本不理他,只是静静地带着丫环走回自己的院落。
望着她的背影,那种空虚感又来,好象心情高张着,却没有东西可以填满。
他突然好怀念茉儿的笑,她的笑曾是最甜美的,那声音如轻柔的风中铃……
第五章
僵局
梧桐树,
三更雨,
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
一声声,
空阶滴到明。
——温先筠·更漏子
在茉儿回门之礼后,不到满月,欧阳氏的死讯便传来。她哭着返娘家,一古脑儿的悲痛,婚姻的事尚未解决,新嫁娘的华丽衣裳还积压在箱底,她就失去世上最疼惜她的祖母。
红纱灯换成白纱灯,“奠”、“忌”两个大大的黑字在冬天的寒风中飘摇,道士声声地唱念着,纸灰漫漫飞扬。
严嵩失去了白首的妻子,一下委靡许多。欧阳氏的遗言,不外是要他记起从前清贫的日子,富贵好来好去,不要再纵容儿子的恣意妄为。
这忠告不只一次,但严嵩爬得太高,要下来已不容易,唯有更依赖儿子,对他言听计从。
茉儿、严莺和姑姑们,以出嫁女儿的身分,会在固定的时日回去祭灵和守灵。
哭了许多天,泪已干,成了红肿的眼,有时茉儿回头,会看见立在一旁的子峻,穿麻衣、系麻结,有种陌生感。他不当她是妻子,是否也以厌烦的心情来参加丧礼呢?
子峻倒是诚心哀悼,他对欧阳氏的印象并不差,尤其缟素净颜的茉儿,如雪中梅般,一哭,他也随之心酸。
但两人之间的僵局,令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在茉儿满盛伤痛的眼中,更成了事不关己的冷淡。
有几个夜里,祭铃遥遥、狗呜哀哀,白烛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茉儿和姊姊一直无法入眠,便长谈至天明。
提到丁忧的规矩,严莺说:“按照礼数,爹要扶棺回袁州三年才能再进京,但爷爷以独子的理由,请皇上让爹留在京师,改由大哥以长孙之名代替。”
“这会引人议论吧?守丧三年,原是子女应尽的责任,爹如何能例外?”茉儿问。
“傻妹妹,爹怎么能走呢?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写青词、论政务,全要靠爹帮忙,如果爹离开京师,一堆恶狼会马上扑过来,不把严家吃死才怪呢!”严莺一睑严肃的说。
茉儿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姊,严家在外是不是常欺人敛财、玩弄权术,所以恶名昭彰?”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是妹夫说的吗?”严莺厉声问。
“子峻什么都没说。”茉儿连忙否认,“你不是叫我要有点心机吗?我只是看爹和哥哥,不读书、不思过!天天和一群酒肉朋友鬼混,行为不端,害全府的人都跟着学……”
“嘘!你可别让你那书生丈夫给骗了!现在的士子,满口仁义道德,哪个人心里不是想着升官发财。”严莺一脸的鄙夷,“我教你,严家的女儿天生就要强,一下子就要把丈夫压得死死的,像你姊夫,我说东,他绝对不敢往西,对我只有服服贴贴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