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自己死得有价值的。」燕姝看著他们说:「我心意已决,你们也不要再犹豫了。」
「不行!事情是我引起的,计谋是我设的,你完全无辜,我不能教你白白的去送死。」戚继光板著脸反对。
「戚大人,你怎麽做都是为国,丝毫没错。这其中还有我和李迟风的私人恩怨,我认为自己该去才会去,你就顺……我们的意吧!」燕姝说。
在一旁几次插不上嘴的王伯岩终於忍不住了,「威大人,我可否和燕姝单独谈谈呢?」
戚继光夫妇忧愁著脸,点点头走出去。当屋里只剩兄妹两人,王伯岩激动地说:「我不许你去!李迟风报起仇来狠毒无情,像胡宗宪和罗龙文都没好下场,我绝对不能让你进虎口,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会怎麽对你,我……」
「大哥,你都三十一岁,也该成家了吧?我已经托了俞伯伯做主。」燕姝反似在跟他闲话家常,「你看了俞二哥和珮如刚满月的儿子吗?这是爹娘在天之灵最期盼的,王家的香火全靠你传承,你可不要再东飘西荡了。」
「你……你在说什麽呀?」王伯岩一下被堵了口。
「还有远嫁的慧妹姊和回乡的玉嫂,很遗憾我走之前没能见她们一面。你有空,请替我去探望她们,并说燕姝向她们问安。」她一样温柔地说。
王伯岩这才搞懂妹妹是在交代遗言,不禁红了眼眶,跳起来说:「胡闹!胡闹!我绝不让你去的。我见过李迟风处决叛徒的样子,就在无烟岛,还记得那个十字木头吗?绑著晒掉一层皮!慢慢的割耳切鼻,挑筋刮骨,等到不成人形後,再一块块丢入大海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呀!」
「尸骨无存?那倒是个问题,我还一直想飘到哪个神山名峰当仙呢!至少也要葬在爹娘身边,孝他们於黄泉。」燕姝的脸上竟还有笑意,「这样吧!挑我几件衣裳和几个茉莉香囊,做个冢,我的魂会认路回家来的。」
「你还说!」王伯岩的男儿泪已当场奔流,掩住脸说:「不行就是不行!戚家军、俞家军有千万将士,怎能眼看你一个柔弱女子牺牲呢?我宁可自己去,这件事所有的起头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会遇到李迟风,我才是罪魁祸首!」
「哥,人间的一切,皆因缘前定。或许早在赤霞天妃宫那群燕子飞起时,就注定好这劫难了。」燕姝说:「我真的不怕不怨,谁也不怪,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能为万民为死,是重於泰山之死,而且……是一种归宿,能死於自己所爱男人之手……」
「爱?你李迟风?」王伯岩猛地抬头说。
「这或许是我该死之因。我是爱他!可我是风里观音,我多珍视这名号,像临水夫夫和天妃娘娘,我该洁身自好,为民祈福,但却去爱上一个海盗。」燕姝恍如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这不对,却克制不了那爱恨嗔痴,和他夜半私会,耳鬓厮磨。我不守妇道、不遵戒律,我不能迎妈祖、不配当观音,我太自不量力了,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不!你一点都不该死,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善良有情的妹妹,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你。」王伯岩激动的说:「求求你,让做哥哥的我去海上,让我代替你去。」
燕姝叹口气说:「你忘了吗?他只要我,取不了我的命,他永远不会甘心,那已经是我和他的恩怨了。」
她目光凝视著才画上的朱砂点,福州,她果然是神机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针针的缝,时日不多,她的动作可要快些了。
* * * * * * *
那多像海神迎亲的队伍呀!
燕姝倒没有盛装,一身飘然的雪白,发简单的绾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风萧箫兮东海寒,观音一去兮不复还。她回头看,戚继光夫妇惨淡的面容、戚家军将士的凝重、亲人们的不舍,还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种击筑狂歌的冲动,天地辽阔,人却因爱恨受限而变得渺小!
再回头,仍不见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伤心而不忍来送别吧!
船行至外海而止,然後,燕姝自己划小舟,会有风狼的船来接驳。在独自伶仃向海洋时,俞平波大声呼号,「燕姝,我誓死为你复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净你的冤!」
「不要复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战争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说:「千万不要!」
看到一面大旗,有狼的头,在风中飘扬著,她的泪入眼眶,彷如见亲人。船上的人不多,没有迟风,但她认出了潘大峰,皆是没有表情的脸孔,像乌云压顶的沉重。
她沿梯板上船,坐在凹洞处,一切熟练且无言。船向东行,若到无烟岛最好,那儿有晨岚夕霭,春去秋天的燕子,气象万千的礁石潮汐。
寂寞无烟依稀影……当个无烟的魂,至少年年能见迟风踪迹。
不!野心太小了吧?她死在海上是机缘,虽然修行不高,但在最後的一瞬间,也要拚命守住真灵,留住魂魄,从此行走海中,救那些在狂风暴雨里挣扎的船民。
一路上,燕姝就是如此的心思反覆,不觉已过中午,春阳温暖。船里的兄弟们都是迟风的亲信,见过燕姝多次,虽咒骂过这女人的背叛,但一向有敬畏之心。现见她临死的安静,还不时露出笑容,只觉毛骨悚然。缟素白衣,彷佛他们载的已是一美丽女鬼……
礁石一块块亭立海面,无烟水光,滟潋照人。燕姝站了起来,一样的良辰、一样的美景。仿佛又回到两年前,迟风於此牵绳缆,荡跨沧浪到水尽号,像个天真孩子般地展现他的海洋天地,甜中有酸。
入了曲折水道,她看到那十字独木,也发现那孤崖有多高,哀哀寂寥,迟风曾於此和她谈童年似在眼前的月亮,酸中有甜。
终於到了码头,石屋仍在,绿树苍翠,但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船只不多,人也不多,没有往日的高阔笑声。残破小庙也在,她突然想起当初绣的妈祖像是否安然?
没有迟风,极目皆不,只有樱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从前的温柔友善,且充满著敌意。
「樱子姨。」燕姝平静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无耻,不配!」她说。
「樱子夫人。」燕姝改口道:「我没有背叛,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仁义俱在。」
「你还敢提仁义?」樱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会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迟风有多惨吗?他喜欢你,一种从未对别的女人有过的喜欢,甚至可以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顺,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做事,阴谋别人来陷他於死地……我早告诉过他你没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选,他就是不听,差点连命都丢了……」
樱子说到最後,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解释清楚吗?事情超乎想像地复杂,要怎麽开口都难,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对大海,安静的等待她的命运。
「你晓得吗?」樱子又愤怒地赶上来,「在我们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绞死,一根绳子勒颈,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断掉,五官变形为止。」
燕姝还是很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为何都不哭不求不分辩,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樱子还想再说出更残忍的切腹,燕姝却柔柔地开口,「要绞死我吗?拿绳子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