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而出的阳光,又炙热地照著小屿。他们几昼夜乘风破浪的回澎湖屿,才发现明朝军队竟渡海而来,占领了王伯岩的地盘,兄弟四散,溃难召集。
双方对垒,刚失了火铳武器的王伯岩自然不敌,几乎不战,就迂回藏入附近的小岛群中,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戏。
交锋时,燕姝被迫栖身在一块甲板底下,任上头吆喝震动。她知道对手是俞家军後,就不再害怕,反倒希望大哥束手就擒,可免去她一番口舌之辩。
她戴上一顶竹笠帽,再围著布巾走向沙滩。这儿海水清澈,地形平伏,不似无烟岛曲折浪高,有天险屏障,脚底细柔的白沙反而像长坑那月夜下的盐滨之地。
她坐在一块石上,赤足浸入凉冷的水中,心里不禁想起迟风。那些回忆随著时日愈来愈鲜明,他的一切在脑中翻转;他的味道竟也化入海风,吹入她的鼻间,像梦一般地不肯散去。
不会再见,所以特别地用心留恋吗?想到此,她就有股说不出的悲哀,那日分离,他紧紧地抓她足的感觉,又扼住她的肌肤,彷佛真实……
真实?燕姝双脚一抽,却怎麽也拉不起,好似真有什麽在海底。她尖叫一声,突然一个人自水中窜出,裸著上身,湿淋淋的,健如蛟龙,腾跃大海,激起湍潮。
她转身要跑,脚却踏空,在扑跌前,被人即将拦腰抱住,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响起,「金丝燕,是我!」
同时有十来个人由各埋伏处走出,王伯岩闻声,也领著几个残兵对阵。
「怎麽会是你?!」王伯岩十分意外,愤怒地问。
燕姝挣脱箝制,跑到大哥那方,面对著迟风。浑身闪著水珠的他,彷佛更伟峻,令她再次惊心,血液狂沸。
他盯著她,并不理会王伯岩,只走近拿出他常带著的小金丝笼递给她说:「我送这个来的。」
「娘的!这是什麽鸟蛋东西?!」新仇旧怨累积,王伯岩不顾脚伤地冲过来,想甩掉金丝笼。
迟风机警地闪开。
当王伯岩又出第二招时,两边的人马也混战起来,大家都横眉竖目的。
「慢著!」燕姝设法挡在大哥和迟风中间,但她个儿娇小,没武功,脚底又是沙,连站稳都有问题,「别打了!你们还打吗?俞家军就在身後了,还要两败俱伤吗?」
她刚吼完,右手掌恰好抵住迟风裸露的胸肌,温热厚实如阳光下的沙丘,心跳如海的律脉……他们静止在刹那的悸动中,不防王伯岩的木拐杖直直击来。
在到燕姝脸前时,被迟风用力撞开,一条红印也在他手臂上肿起。
瞬间!她不畏的脾气又来了,眸子的光芒如宝石闪烁,大叫著,「住手,每个人都给我住手!」
二、三十个海寇竟乖乖的听话,全都停下看她,或许是她立在大海中央的两船之间,像女神般指挥全局的倩影令他们印象太深的原故。
燕姝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急,这些人凶猛好斗,不是善男信女,但起码还是说人话的。她转向迟风问:「你,不是该去日本,怎麽会出现在这里呢?!」
金丝燕,为了你!迟风无言,用温柔及思念的目光,轻抚她的脸颊与发丝。
站稍远的潘大峰突然开口,「我们头目说,如果他不来办件事,他名字『李迟风』三个字要倒过来念成『疯子李』了。」
名字倒过来写?这是他们初次相遇时的一段话,他说不能让她跑掉……
燕姝尚来不及细细体会,王伯岩就没好气地说:「还有什麽事好办?我的那船货都被你们不择手段地抢了,你们还想赶尽杀绝吗?」
迟风这回倒算冷静,还微笑地说:「那批船货我又带回来了,珠宝香料还在,武器一半归杉山藩主。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货就都是你的了。」
即使现在天塌下来,王伯岩也不会更惊愕了。这风狼是吃错什麽药了?相识多年,但见他狠厉无情的手段,对敌人毫不通融,争夺利益上绝不吃点亏。比如为汪直报仇,李迟风可以在杭州胡家卧底,广布陷阱,也间接造成胡宗宪的自杀。
而这次注定是赢的结果,李迟风为何又让步呢?王伯岩并无欣喜,反而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我答应什麽?」
「这不是谈话的地方。俞家军的动作真快,福建沿海的舶主挡不住他们,竟让他们追到澎湖屿来。」迟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我的船货正藏在鹿仔港的港湾内,你们得跟我到东番岛,才能安全地谈。」
「但我正在等打狗的兄弟……」王伯岩不安地说。
「等打狗的船来,你早就被俞大猷抓来祭海了。」迟风说:「你怕什麽?我吗?!你很清楚,我风狼再狠,也非趁火打劫之人。至於岛上的夷人,有我在,何须畏惧?」
到底何时,使风狼不但不责怪他的「背叛」,反而主动「求和」?这不寻常的举动令王伯岩有高度的戒心,无法遽下决定,看看几个副手,又看看妹妹。
燕姝此时仍沉浸在见到迟风的喜悦中。毕竟是年轻女子,虽立志不婚,专心修行,但情欲天生,一旦被触动,便如滔滔江流,禁都禁不住。
她暗中希望俞家军追来,但又想和迟风入东番岛,矛盾的情绪,连她自己也不了解。
正在举棋不定时,在较高处的守卫学著海鸟叫声,表示俞家军已朝这方向来。一急之下,只有坐著迟风的船去避难了。
迟风拦腰将燕姝抱上船时,顺便把穿了细链的金丝笼挂在她的脖子间。
他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眼底有满溢的情感。
燕姝在那一瞬间有被「套住」的错觉,但依然回他一个笑,十九年来最美丽的,一种女人给男人的,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妩媚笑容。
* * * * * * *
迟风和王伯岩一行人在离开小屿时,被俞家军发现,双方在鹿仔港的外海有一番激战。燕姝仍躲在甲板底,听风声鹤唳,船摆浪狂,脑里想著,若迟风和伯岩大哥被捕,她一定要拚命力挺,绝不让他们重蹈汪直枉死的下场。
然「风狼」二字也非浪得虚名,俞家军虽人船众多,对付这些精於海战的舶主海寇们,往往是擒贼,却擒不到王。
几天後,一阵迷雾弥漫东番沿岸,海寇们乘机遁入内湾,踏进东番本土。俞家军船大,怕内湾水道迂浅,进去容易出来难,所以只能在鹿仔港前兴叹扼腕,大骂不已。
退守成功後,迟风由断箭裂矛中发现几块白布,上面都写著——
王伯岩,「风里观音」入海,已起民怨,请速送回,绝不以倭寇海贼之名论罪,且与本朝将士同功行赏。
「胡扯!」迟风愤怒地一块块撕碎,丢进海波里。
王伯岩在一路遁逃中,伤口更严重,在大员社的部落息养两日,才不再哀哀嚎叫。
大员社原是东番居民之一的西拉雅族,因和善热情,每有人来,即叫「大员」,是客人之意,也因此,海上来往的海盗商旅们,都习惯称之为大员人。
大员人个儿短小精悍,皮肤黝黑,一只眼深而大,男人穿耳洞,女人断牙齿,喜欢在身上带矢镞、鹿角、贝壳及羽毛等饰品,和吕宋及浡泥一带的土民颇为相似。
迟风第一次是随义父汪直来的,他们救过一群受倭人欺凌的大员人,才被他们视为永远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