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门熟路地来到采眉的寝间,夜阑人静,唯有圆月相照。
采眉在枕上沉睡著,怀川凝视著她芙蓉般的娇容,没有闪避和冷漠,像个平常纯真的女孩儿家。若人生如意,他此刻不就玉人在怀,共拥鸳鸯被了吗?
怀川抑止不断涌起的柔情,不能再想!他的计画中是容不下女人的!他目光一移,看见枕畔的流空剑,不许自己再犹疑,他伸手轻巧地握住牛首柄。
但采眉的手也在剑上,她根本没有真正熟睡,剑一动,人就惊醒了。
他倏地闪到窗口,采眉跟著翻下床,他们一个有剑首,一个有剑尾,没有人愿意放掉。她看到怀川,月光下伟岸的身形彷佛早在她的意料中,令她忘了叫喊。
「给我!」怀川轻喝,他力气大,没两招就夺了剑转身奔入黑暗中。
「你休想!」采眉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发现自己竟是和衣而睡,连绣鞋也没有脱,於是便毫不迟疑地追上去。
雪风飕飕、大地冻寒,但采眉太过激动,没有感觉到一丝冷意。她缠过的足,在几年的劳动後,也算健步如飞,但再怎麽样也跑不过一个练武男人的大步伐。
怀川原可以在瞬间消失无踪,可如此时辰天候,他没料到一个闺秀真会追得锲而不舍,於是,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停下来看著她跌跌撞撞的,不禁心生焦虑。
「你回去吧!剑是我的了。」离屋子稍远後,他大喊。
「不!那是怀川的,你非还我不可!」她气喘吁吁地说,脚很痛,却不肯歇止。
「人都死了,剑还有何用?不如让我拿去杀敌!」怀川厉声说:「你赶不上我的,何必自讨苦吃呢?」
「剑是怀川的遗物,我要守著它,你若是怀川的好友,就不该夺剑,做人要有义气才对!」采眉觉得自己快走不动了。
「你守著它,怀川不会感激你的!」他说完,便遁入黑夜中,狠心不去理会她的顽固。
采眉急了,他这一走,人不回来,剑也不会回来,就像怀川的死和她的姻缘,是注定的无望!
没武功和体力,她灵机一动,痛苦地低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她没真正演过戏,只见过丑旦角在戏台前的喜怒哀乐,於是学起他们夸张的表情。
怀川尚未走远,心被她的哀喊牵引,完全不疑有他地直奔到她身边,忧心地问:「你受伤了?伤到哪里?」
采眉盯著流空剑,极柔弱地说:「好痛!我的……脚,大概是伤到筋骨了。」
既提及脚,就不得不翻绣裙,怀川看到她从不示人的白绫袜和绣鞋,那一刻的气氛极微妙。
采眉忍住羞怯,硬著心伪装,指著小腿说:「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牺牲」才能让怀川放下剑,他将手轻放在她指的伤处,如此纤细又柔弱无骨,待他要诊疗时,她突然拾起剑,并开了鞘,本来只是威胁,但动作太猛,他又是反应极快的人,犀利的剑锋竟划在他的手背上,涌出一片鲜红的血,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
采眉吓得跳开来,差点撞到身後的一棵大树。
怀川极惊愕,喃喃地说:「这把剑真的对你那麽重要,重要到非让你用诱骗的方式来迷惑我吗?」
「你的伤……还好吗?」采眉结结巴巴地问。
他不看血流得如何,只叹息著说:「伤在你的剑下,也算我欠你的,这把流空剑你想要就留下吧!」
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地去,就如他的行事作风。她还来不及眨一下眼,他就远遁而去,连脚步声都没有。
「你的伤……」她的话无头也无尾,更无人听。
采眉像游魂似的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诱骗他了吗?迷惑他了吗?没错,伤在她的剑下,是他欠她的,因为他害她的守节变得困难,也成为她身心的煎熬。
她竟伤了狄岸……他大概再也忘不了她吧!即使不再相见,那疤痕永远也磨灭不了,不是吗?
紧握流空剑,她默默地流下眼泪,不为怀川或命运,只为自己那颗酸楚委屈,无处可诉的心肠。
第五章
无眠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每当太阳一落山,万物归寂时,就是采眉最怕的时候。因此,她白天总尽量做得很累,希望一触枕便能入梦,才不会满脑子胡思乱想。
但现在是春天,山上的桃花及杜鹃开得灿烂,嫣红漫成一片,香浓的气味弥漫,醒艳人的五官知觉,令人感到一种亢奋,大概就如古人说的「怀春」之心吧!
当然,采眉是不许有的,尽管她才二十一岁,却已必须见花美而心不动,闻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过去两年多都很平静,但自从去秋狄岸来过之後,一切都渐渐动摇。有时走在山里,老觉得他会出现;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为他在注视,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剑,记忆不归怀川,而归给了那个不该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华满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进入脑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难!
采眉用手握著小陶罐,松了又捏了、捏了又松,那是大姑姑给她的一百个铜钱,说夜里睡不著时,就丢来检。
她从来没用过,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惨哪!一个黑暗中偻跪的身影,无助狂乱地捡拾著散乱的铜钱,如无止尽的惩罚。那代表对内心欲望的降服,是失败和瑕疵,采眉不愿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聪明的,不见外人,省却多少烦恼呀!
也许她该捡一次,尝尝膝皮磨破,羞愧难当的滋味,然後就能恢复平静。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陶罐盖子想洒落铜钱……
突然,远处有「呜——呜——」声响传来,在静夜中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在采眉还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时,夏万已急促地来敲房门,「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鸣响,应该是有海寇来了,我们得快到後山躲人!」
海寇?采眉觉得身子一阵阵冷起来。朝廷有东南倭患的事她从小听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杀人如麻的残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吗?至少在竹塘这几年都不曾遇到过啊!
虽是方寸大乱,但她还能镇静的安抚小姑,帮夏万背起婆婆,眼观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还要带些什麽呢?
「我的妆奁、绣好的枕被……」巧倩脑里一片空白的呢喃著。
「顾不了啦!命要紧。」夏万边往屋外冲去边说:「东西可以任他们抢,安全最重要,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夏万原不想吓她们,但这是事实,前些年倭患最烈时,血洗大城小镇,人人闻之色变。
巧倩听了,倏地拉住嫂嫂就猛往外跑,她真要死,也不愿意是这种恐怖的死法!
山径上已挤了不少村民,大人喝、小孩哭,黑暗中像盲乱的蜂群般杂沓无章,就怕下一秒那扬著长刀的匪寇就会朝他们的头顶劈下来。
他们的目标是山腰的一个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时候挖掘的,多年不用, 也不晓得坍塌了没有。
「听说他们上个月才窜过杭州、苏州,怎麽也没想到会看中竹塘这小地方!」有人说。
「也许只是路过而已,我们又没什麽宝物可抢。」另一人回答,并大声念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