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精心娇养,最後是别人家的,爱女还能留在自己身边几年呢?吕氏忍不住说:「到夏家时,记得少说话,也不许东张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内院里,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见。」
「娘,我知道啦!你说好几遍了。」采眉笑著说。
「未婚夫妻在行婚礼前见面,会令诸事不吉的。」吕氏再一次叮咛,「知道这一次经山东时要来拜望夏家,我就反对,可你爹和夏总兵同时遭贬,我们调到南京,他们调往长城边的保田,难得能在汶城碰头,也实在不忍阻止他们老朋友难得相聚的机会。」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严嵩,对不对?」采眉问。
「别乱讲!女孩子要『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後言,不厌於人』,这是妇言首要的规范。再说,政治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能随意批评。」
又是三从四德!采眉耸耸肩,没有顶嘴,迳自乖乖的低头绣她的荷包。闺阁中,其实没有那麽封闭,关於严嵩父子的种种恶行,她耳里听,心里也记、也评。
今年春天,皇上对嚣张的严家有一些微词,几位都察御史乘机弹劾,想为冤死的杨继盛和沈练复仇,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还引发政争,流贬了一批忠义之士。
「采眉,你到底在绣什麽?既是红梅!怎麽又用白丝线呢?」吕氏眼尖的瞄到采眉手上的绣品问。
采盾这才发现错误,也不禁暗怪自己的心神不宁,彷佛有什麽事要发生似的。偏偏一旁的兆纲刚完成一张大楷字,听出兴趣,问道:「娘,三姊不能见男人,我可以吗?我好想看看那个拿剑闯进锦衣卫去救人的夏怀川喔!」
采眉瞪大眸子,夏怀川正是她许配终身的人,兆纲说什麽闯进锦衣卫救人?她可不曾听过这事儿哩!
「你已经十岁了,当然可以和你爹留在前厅,也正好见见世面。」吕氏说。
「娘,锦衣卫救人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呢?」采眉极为好奇。
吕氏迟疑一会儿说:「就三年前吧!几个在国子监念书的监生,得罪了严首辅的孙儿严鸿,被送进锦衣卫。当时也是监生的夏怀川就直闯都督府,把人要了出来。」
「爹说这才是有胆识的人,还要我以他为榜样哩!」兆纲补充道。
采眉故意说:「在我看,这根本是逞匹夫之勇嘛!」
「匹夫之勇?这话千万别让你爹听到,他是因此才招夏怀川为婿的。」吕氏又说:「说真的,夏怀川文武双全,在京官子弟里算是个拔尖儿的人才,你爹掌理国子监,讲学多年,阅人无数,不会错选的。」
「娘,你也夸他呀?!你以前总不提他,我还以为你不满他这个人呢!」采眉故作淡漠地说。
「哪能提呢?那麽早把他吹进你的耳朵里,只怕你会胡思乱想,意不定就容易著魔,去学人家弄什麽相思来害自己。女孩子啊!『贞静幽闲,端庄诚』最重要。」吕氏说:「这一次回南京也好,你弟弟可以见见几位大儒,你也顺便受你大姑姑的教,把『列女传。好好的再读一遍。」
大姑姑可是孟家的名人,出嫁一年丈夫病殁,之後便回娘家守节,已经十八年未曾下楼,表示自己从一而终的决心。
这段故事,采眉早就听腻了,为了怕母亲再唠叨,她专心一意地绣著荷包。或许她该加上咏梅的那段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吕氏见儿女各自做事,四周十分安静,她轻摇著扇,慢慢地便打起盹来。
汶河上的大木板仍不停的飘流著,偶尔跳几下,偶尔似要翻覆,天空的鹰也随著它飞,姿势愈来愈狂野。
喧闹声亦逐渐增大,突然,林丛中跑出一些人来,码头旁的小贩也丢下摊子往河边奔去,连店面中半睡的夥计都惊醒过来,沉静的午后扬起一阵大骚动,有如老虎闯入羊群般窜乱。正在船头洗杯碗的孟家丫环香儿,倏地站直身,瞪大眼睛,忘了手中的瓷器,任它「哐啷」而碎。
吕氏并没有醒来,采眉听见声响,先要弟弟继续练字,自己则轻轻的走出船舱。那嘈杂声自四面包围而来,她还没弄明白状况,就瞧见那块众人瞩目的大木板正怪异地随著流水飘荡。
来到汶城,河的流速变慢,缓缓一大片,大木板也悠闲地晃荡著,更让人得以看清楚上面放署的东西。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仰面躺著,衣不蔽体且血迹斑斑,四肢都用铁环扣住,形状极为凄惨,木板上还插著一根木牌,上面写著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此娼盗之徒若死,烦善心人士就地掩埋,见者万不可救,救而收留者,与之同罪。
采眉的第一个反应是脚软,再来是想吐。她才扶住围栏,便见兆纲走了出来,她忙遮住他的眼睛叫道:「不要看!」
舱内的吕氏在烘闹声中睁开惺忪的眼往外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她气急败坏地把采眉姊弟俩拉进来,并对香儿说:「把所有的门呀窗呀的全都关好,叫孟金守住船,不准任何人靠近,真是太可怕了!」
「是……」香儿脸白得都快站不住脚。
而兆纲已经吓得哭倒在母亲怀里。
采眉则是浑身发抖,皮肤窜过一阵阵的冷意。她生平第一遭见此惨事,简直无法忍受。但那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偏缠绕在她的脑海里一直不肯离去,比阴厉的鬼魅还可怕。她趴在母亲的膝上,不敢抬头,觉得那大木板彷佛会撞到他们的船!再紧紧黏住,像催命符般。
「待会儿到了夏家,得请人帮你们收收惊。大白天的飘来这东西,也不怕吓到幼小的孩子,真是的!」吕氏自己亦神魂未定,不禁怨怪丈夫去投个帖也要花那麽久的时间。
「娘,那!那是死人吗?」兆纲哽咽地问。
「有没有死,娘不清楚,但他们肯定是做错了事才会有此报应。」吕氏想想,打算乘机给他们一些教诲,「所以,凡是为人,都要行得端、坐得正,男人要忠君爱国,以仁义为天,做个心无邪念的道德君子,不思迁、不贰过。」
「娘,我知道。」兆纲揉揉眼睛说:「爹教过我,孔子四科『文、行、忠、信』,都是以道德为本,做人要『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你这回背对了嘛!」采眉夸弟弟说。
「至於你,」吕氏面对女儿,严肃的说:「身为女人,要讲贞烈,以夫为天,绝不可轻浮调笑或逾越礼防,一个不守妇道、失了贞节的女人,便猪狗不如,人人唾弃。采眉,你千万要切记呀!」
采眉点点头。她在《列女传》中已经读过太多了,有女子为了守节,不惜断自己的手臂、削自己的鼻子,甚至在睑上刺字,或毁去容貌的。虽然意念很可嘉,但采眉始终觉得这种伤及发肤的做法太过残忍。
当然,她绝对不敢在爹娘面前表示一点反对意见。自幼,她和两个姊姊,只有比谁女教闺范背得最熟而已。
但一切,都不如今日公然示众的私刑更教她心惊。
她不懂,既有如此残酷不堪的惩罚,为何还有人不顾廉耻的去犯奸淫之罪呢?
私通的人,又是什麽心态?尤其是一个清白女子,自尊自爱、谨守礼教,怎会受男子的诱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