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廷也捧起自己的铁制便当盒,拿著一双檀木筷子,面对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自备餐具?很有环保概念喔。
不过,教她面对魁梧健壮的大黑熊吃饭,她觉得压力好大。
“大黑熊,你坐远一点。”
“咦?你叫我什么?”
“我说你是大黑熊!”憋了一学期,她终于说出口。
张奇廷眼睛发亮,喜孜孜地说:“台湾黑熊可是保育类动物喔,我喜欢这个外号,这可比蜻蜓响亮多了。你知道以前大家叫我什么吗?蜻蜓!奇廷奇廷念快一点就变蜻蜓,就是那种飞来飞去、会在水面下蛋、蜻蜓点水的蜻蜓。你好像是台北的小孩,大概没见过吧?”他一边说著,还一边张开两手当翅膀乱拍。
“见过了!”眼前不就一只凸眼大蜻蜓?
“谢谢你帮我抬高身价,黑熊很稀有的。至于蜻蜓喔,每次看到就是一大群......”
“好了,你不要在我前面喷口水了,我要吃饭!”
咚!张奇廷跳了起来,脚步划了一个圈,往前挪一个座位,这次倒很安分地坐好,再把那本新书拿到桌上,以手掌压了压,边吃边看起来。
郑雨洁不敢想像那本小说的惨状,恐怕这页糊了油渍,那页黏了饭粒──给他三分钟,新书变旧书。
她低头默默吃饭,反正他不讲话,她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郑雨洁!”十分钟后,张奇廷大叫一声,收起便当盒。
“你小声一点啦!老是被你吓到。”她第一次发出埋怨。
“这小说的女主角很像你耶!闷闷的,不爱说话,整天心事重重的。”
“哪有?!”
“你大概不会像她一样,觉得待在家里太闷,跑出去闯荡江湖吧?”
“你看就看了,问我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主角的感觉很熟悉......”张奇廷翻回封面,低头瞧瞧,又抬头瞧瞧,“咦?这封面画的就是女主角吗?不太像耶。”他拿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个方块,像是照相取镜头,不停地转来转去,“嗯,应该拿你来当封面,那种闷闷的感觉就出来了。”
“什么闷闷的感觉?你不要吵我,我要吃饭!”
张奇廷耸耸肩,闭了嘴,又转回去看小说。
看了两行,他又不甘寂寞地拿出笔记本,开始涂鸦,几个圆圈画过去,出现一个摆出黄飞鸿架势的女侠,两团包包头,两只短腿弯成马步,圆圆的手掌捧了一本书,封面写著ECONOMICS,另一只手则也抓一本书,写上ROMANCE,眉头稍微皱一点,气嘟嘟的,像是她现在的表情。
“你看,左攻经济学,右打罗曼史,余小捷女侠出马喽!”他喜孜孜地捏著笔记本上边,献宝也似地秀给郑雨洁看。
“我又不是余小捷!”郑雨洁本能地否认。
“咦?这本小说不是你写的吗?”
“不是。”
“不然你买这么多做什么?不是要送亲朋好友吗?”
“不是,那是出版社送我......”郑雨洁立刻住口,她说溜嘴了。
“出版社送你?那你就是余小捷了?”
“不是!我是帮朋友......”
“嘻嘻,大作家,请签名!”张奇廷翻开书页,递过一支笔。
“我都说不是我了!”郑雨洁脸颊发热,恼得用筷子戳便当盒,“我要吃饭!你吃饱了,去做你的事!”
“好吧。”张奇廷抓抓金发,又转回身聚精会神看小说。
故事继续往下发展,千金小姐离家出走,不幸在山野遇见坏人,这时出现一位落拓江湖、放荡不羁的豪迈大侠,他救走千金小姐,并且为她脱衣疗伤,小姐又害羞又惊惶,只好让大侠摸来摸去......
他已经猜到下面的情节了,接下来一定是小姐爱上大侠,然后大侠一定是她爹爹的仇人......但也说不定大侠是她爹爹失散多年的儿子,她才是捡来的......
“哈哈哈──”他一笑出声,就发现身侧投来的幽怨目光。
他马上以手心压住嘴巴。不能笑的,小女生一向忧郁沉默,对外在的人事似乎有点畏缩,这一笑会笑掉她的信心。
不过嘛,以他的观察,她并不那么忧郁,偶尔看她坐著坐著,就会露出奇怪的笑容;她也不是那么沉默,跟她讲话,她还是会适度的回应;那是畏缩自闭吗?不,她有几次下课想找陈骏达讲话──可惜讲没两句,忙碌的陈同学就会急著离开,她只好低下头,找个位子坐下来看书,不然就是背著大背包,踽踽独行到图书馆或回家去......
啪!张奇廷用力拍下自己的脑袋。奇怪了,他为何这么注意她的举动啊?
最早他是诚心诚意找她,跟她说道歉;再来就是问她功课;她很用功,讲解十分详细,对他这个风雨交加的转系生而言,不啻是个良师益友──
益友?!嗯,他还不太了解她呢。每每看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打发时间,他总觉得她小小圆圆的身影格外孤独,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糟糕!小女生还在幽怨地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面好像有水在流动。
郑雨洁闷闷地说:“不好看就不要看了,书还我。”
“没有啊,很好看。”张奇廷急忙把书捧在怀里,以示珍重。
“那你笑什么?”
“我心情好就会笑啊!想不到我竟然有一个作家同学──”
“我都说不是我写的了,快还我!”郑雨洁脸蛋热呼呼的,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作家,她只是把自己的幻想写下来,投稿到出版社,刚好被录用而已。
“签名!”张奇廷又是笑嘻嘻地呈上。
“不签!”
“签啦!这样吧,你如果不好意思让人家知道你写小说,我帮你保密,不说就是了。”
“你千万不能说,一定不能说!”郑雨洁很慎重地说。
“嘻,承认了?我保证不说。来,我跟你打勾勾,一言为定。”张奇廷笑咪咪地竖起右手小指。
“谁跟你打勾勾了?又不是小学生!”
郑雨洁有点恼。写小说是属于她非常个人的私密事情,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梦想,也是她小小世界里的心情抒发管道,甚至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如今她一不小心,竟然让大黑熊轻易地猜到了。
要是大黑熊敢说出去,她就来个死不承认......蓦地,她心情一沉,就算别人知道了又怎样?一本爱情小说,就会让同学对她刮目相看吗?
张奇廷望著她的神情,知道小女生又忧郁了,忙以指节敲桌子,唤回她的注意力。
“郑雨洁,你在想什么?要是陈骏达知道你会写小说,一定会特别留意你。”
“留意我做什么?”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找他说话......哦!我明白了,因为你写小说,所以也喜欢会写文章的陈骏达吗?”他试探地问。
怎么会被大黑熊看出来呢?郑雨洁惊慌失措地说:“你、你、你不要乱说!我才不会喜欢他,他在校刊写那个什么后现代、虚无主义、同性恋、自杀的东西,我都看不懂!”
“对啦!”碰地一大声,张奇廷用力拍下桌子,好像是甩开了心头的包袱,笑逐颜开地说:“我看到他的名字,想说是同学嘛,一定要给它用力读,结果一看到什么‘秋刀鱼在空中跳舞,我的心沉入三千公尺的北极海’,我就糊涂了。明明每个中国字都认得,怎么组合起来就变成外星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