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战全身不受控制的剧烈震抖起来,豆大的冷汗沿看脸颊流下来,心中空荡荡的一片麻木冰冷——是吗?那消息是真的吗?不可能吧?两个多钟头前还活生生的人——不,老天!一定是他听错了,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不!
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使自己更镇静,拿著手提电话,竟连工个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包括家里的。
后面惊人的汽车喇叭声今他稍清醒,深深吸一口气把汽车驶向一边——全然把不稳驾驶盘,几乎铲上行人道。
一个骑电单车的交通警察来到车边。
“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停在这儿?”
“我——”一张口,发现自己声音哑了。
“你有病?不舒服?”交通警皱眉,他看见的那张脸简直惨白得像死人。“需要帮忙吗?”
“刚才——收音机里的消息——是真的?”总算断断续续把话说出来。
一消息?你说飞机失事?”警察反问。
“日航班机。”他虚弱的抱著最后一丝希望。“我有亲人在上面。” 警察脸上掠过一抹同情,他摇摇头。
“你赶快去机场吧。”警察说“很多乘客家人都赶去了,真是——不幸的消息。”
“你是说——真是坠毁失事?”他绝望呻吟。
“要不要我帮你带路。”警察很有同情心。“你能再驾车吗?”
以战脸上出现坚毅之色,他点点头,谢过警察,把车驶向横街再转出来,他已再度转向机场的方向。
一路上心脏猛跳,全身软弱无力。这不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悲剧呢?人生岂不太儿戏?说死就死——亲爱的兄弟,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前途,还有爱他的女人等他回来,他怎能——怎能就此走了?
不受控制的眼泪簌簌而下,视线模糊了,他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他是不是真的就此失去最亲爱的兄弟?
机场大堂一片混乱,悲伤流泪的,大声抗议的,木然失神的乘客亲人围成一堆。
日航地勤人员低声下气,歉然的,不厌其详的一次又一次向大家解释。以战耳里只有“嗡嗡”声,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甚么。
一个挂著名牌的日航人员走过,以战一把抓住了他,沙哑急切的问。
“告诉我,是不是你们飞机出事?是不是所有乘客罹难?快说。”
那人尴尬又不安的对他点头。
“对不起,目前只有这些消息,所有救援人员全向空难处赶去,附近海域的船只也都前去帮忙。目前——只知道这么多。”他说。
“没有一个人生还?”以战颤抖绝望。
“空中爆炸,很难有幸免者。”
以战放开那人,再也支持不住自己身体,他缓慢的蹲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把脸埋在手里,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起来。
在机场等了七小时,没有一次有好消息传回来。从直升机带回来的消息说失事
现场海上一片火海,碎片、油渍布满海面,不见尸体,大概都已——粉身碎骨了。
靠在一边沙发上的以战已麻木僵硬,再坏、再可怕的消息也只不过在他鲜血淋漓的心上再刺一刀而已,他已痛无可痛,伤无可伤。确知机上乘客无一生还时,他的心已随著死去——他失去了最亲爱的手足。
他不敢打电话回家,怕自己的声音吓坏母亲,他也不敢打电话给——他只打给明柔,或者她能帮忙。
“明柔,是我。”他强忍悲痛。
“以战,老天!我以为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明柔在电话里哭起来。“你在哪里?我快急疯了,那班机是不是——”
“是。”以战深深吸一口气。“妈咪怎样?”
“她还不知道这消息,没有人敢告诉她。”明柔收拾了哭声。“我让妈咪找朋友陪她打麻将,不知道能瞒到何时。”
“这样——就好。”以战透口气。“你也去陪妈咪,现在我还不能回来。”
“你在哪里?为甚么不能回来?”
“机场。我等进一步消息。”以战不死心。
“还等甚么消息呢?”明柔叹息。“所有的人还怕连渣都不剩——”
“不许这么说。”以战大叫一声。“死的是我的兄弟,他——替我去纽约的。”
“对不起,我非有意。”明柔立刻道歉,这是她的可爱处。“对不起。”
“快些去陪妈咪,带手提电话,我再跟你联络。妈咪——能瞒多久就多久。”
“保重,以战。”明柔的声音又有哭意。“你知道吗?飞机失事的消息传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是你,真吓死我,明知是以哲替你去的。我很傻,是不是?”
“好好照顾妈咪。”他挂线。
明柔仍抓著电话呆怔半晌,怎么以战的语气这么奇怪,奇怪得完全不像他——是他太悲伤吧?她要谅解他的心情。
开车赶到傅家,二楼小客厅里麻将声依然,傅太愉快的笑声远远的传过来。 明柔放下心来,她仍不知以哲的消息。
若无其事的走进去,强装笑脸。
“今天谁是长胜将军。”她提高声音。
“我,是我。”传太笑得开怀。可怜的她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失去了最亲爱的儿子。“明柔,来看,我一吃三,多威风。”
明柔走到傅太背后!轻轻用手按摩她的肩头。“累不累!妈咪,我替你松松骨。”
“不累,一点也不累。不要你辛苦,你去看看厨房给我们做了甚么点心。”
“才十点钟就吃宵夜?”明柔夸张的。“你们都不怕胖吗?一
“以战呢?为甚么没跟你一起?”傅太问。
“他有点重要事,”灵活的明柔也差点不会反应。“他约了朋友。”
“打电话叫他早点回来,”傅太随口说.“以哲去纽约,他该多些在家。”
“会。他就回来,我们刚通过电话。”
以战的电话却一直没有再来。
明柔急得不得了,守著电话坐立不安,该有一点消息来,是不是?不可能有更坏的消息,以战仍然守在机场?
麻将结束,客人陆续离开。
“阿强怎么还没有回来?”傅太伸伸懒腰。
“就快了,”明柔不安的看表。“我可以在这儿陪你先休息。”
“不要陪我,你回家,”傅太笑。“屋子里有那么多人,我不怕。”
“我想等以战,有点事跟他商量。”明柔不敢离开,这是以战的吩咐。
“我不陪你了,有点累。”傅太回房。“太晚了你就住在这儿,让工人替你预备。”
“晚安。”她送傅大入房。
一个人留在空寂的客厅有点害怕,明柔走到以战的卧室等著。经过半天的紧张劳累,她也倦了,在长沙发上模模糊糊睡著。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被一声尖锐、恐惧、悲伤、张皇的叫声惊醒。甚么人?甚么事?尖叫发自传太卧室,她不顾一切的冲过去。
卧室门没锁,她推门而人,但见傅太满面泪痕,惊悸、失神、悲哀的坐在床上。
“妈咪,甚么事?甚么事?”明柔抱住傅太。
傅太怔怔的出了一会神,缓缓透一口气。
“原来我发梦,噩梦。”她说。
“一定好可怕,吓著你了,”明柔轻拍傅太背脊。“只是梦,不用害怕。我陪你。”
傅太仍是那副失神的样子。
“我梦到阿强,”傅太又说:“梦到他穿了一件日本式的白袍,两只手拚命向我伸来,但走来走去都碰不到我,他——他——看来好惨、好伤心、好可怜的样子,然后,一下子他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