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看崔夫人自庙内冲出,脸上有无限的惊惶与畏惧,索性好人做到底,翻身下了马,抢上前几步,对着崔夫人深施一礼,“师母在上,弟子有礼了。”
崔夫人见这锦袍玉带。风仪如神的贵公子竟然口称师母,吓得当场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咏荷见到了母亲,立刻站到她身前,得意洋洋地冲着福康安做了个鬼脸,“害怕了吧?哼,不管你怎么求我娘,我也要向爹告状的。”
福康安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好笑,神色却愈发恭敬,再施一礼,“师母,在下福康安,曾在毓庆宫读书,也受过崔老师教导呢。”
崔夫人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仍然觉得受宠若惊,看福康安又在施礼,忙伸手去扶,又忽然意识到男女有别,急忙往旁边闪开。
站在她身旁的崔咏荷一个不防,被撞得跌倒。
崔夫人一颗心怦怦乱跳,根本没注意到女儿跌倒,只在脸上拼命挤满笑容,连声说:“公子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
福康安低垂眼眸,看到跌倒在地上的崔咏荷睁大眼睛,脸上极度受伤的表情,他的眉峰也不为人所察觉地微微一皱,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崔咏荷跌得并不重,她只是不敢相信她的娘亲竟然视她于无物。
娘亲,是最疼爱她的人、是最有仪态风度的人,现下为什么会这样奇怪,满脸都是这么让人不舒服的笑?
韵柔无声无息地上前,扶起方才还勇敢地拦在她面前,现在却脆弱到了极点的小姐,并用小小的双手支撑住她无力的身体。
崔夫人一直在耳边结结巴巴说些什么,福康安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就着施礼的姿势、低垂的视线,悄悄地观察着崔咏荷,直到韵柔将她扶起,方才抬起头来,笑说:“师母言重了。以前在毓庆宫时,多承崔老师教导,他日有空,我还要登门拜访。”
“康安。”温和安详的声音自后传来,是傅夫人的大轿已经到了。
此刻博夫人刚被四、五个丫头扶出轿子,而庙门前早已站满了傅府的家仆。
如此阵仗,早把崔夫人的眼都看直了。往日老听丈夫谈起崔家往事、崔门风范,但比起眼前的王侯气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额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师的夫人与小姐同来上香。”
“崔老师?”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扫而过。当朝硕儒名臣她皆知道,倒不记得哪一个姓崔。
福康安微笑着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师,额娘不记得了吗?”
傅夫人不知谁是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静地说:“原来是崔先生,我怎么会不记得?”说着,她朝崔夫人点点头,“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两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脚乱地福了一福,“给夫人请安。”
“我儿多得崔先生教导,还不曾道谢过,今日与夫人相遇也是有缘,不如我们一同进香,然后请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让我尽一尽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怎么好……打扰呢?”她口里虽这样说,人却更加靠近了过来,神色恭敬至极。
傅夫人只是笑笑,并不说话。福康安也神色谈定,对于崔夫人过分巴结的样子,并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连傅府的丫头下人,早见多了这样的嘴脸,也都神色不动,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态。
他们不在意,崔咏荷却比谁都在意,纵然是小小年纪,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娘亲在人前出丑,却不觉其辱。
忍无可忍之下,她叫了出来:“娘,我们拜完菩萨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骂:“别这么不懂事,快来给傅夫人行礼。”
崔咏荷走上前,看着傅夫人,然后大声地问:“你是不是大坏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脸露惊色,看向崔咏荷。
傅府家仆也个个满面怒色,已经有人开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吓得差点没晕倒,想也没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咏荷的脸上,“你胡说什么!”她随即转身,原本满布怒色的脸,在片刻间堆满了笑容,“夫人千万别生气,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她。”
崔咏荷抚着发红的脸,眼睛里闪着泪光,委屈而愤怒地望望娘亲,看看福康安,再看着傅夫人,神色却依旧倔强,毫无认错。害怕或后悔的表示。
博夫人惊奇地看着这小小的女孩,柔声地问:“为什么这样说——”
崔咏荷伸手一指最先前的两个家奴,“你们这样凶,到处赶人。不管是戏文里,还有说书的讲的,好官都不会这样的,所有的故事里,都只有奸臣恶霸才会让手下骑马乱走、随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她,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拦,眼睛望着母亲,低唤一声:“额娘。”
傅夫人看到儿子眼中恳求之色,微微一笑,“他们是因为我要上香,所以来帮我驱散闲人,并不是故意要欺压百姓的。”
崔咏荷拾高了头,大声说:“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赶别人走,为什么你要上香就要赶别人走?为什么你上香时,别人就不能上香,不能卖东西,也不能买东西?
你就是欺压百姓,你就是坏人。奸臣。”
福康安又气又急,而崔夫人已经汗下如雨,几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着崔咏荷,眼神异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媛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强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万别当真。”
傅夫人含笑摇头,“最难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对我说过真话了。她说得对,欺压百姓就是欺压百姓,并没任何理由可以推倭。”
“夫人!”一旁有家奴按捺不住,叫了一声。
傅夫人目光一扫众人,语气平淡,却暗含威严:“你们都听到了,她一个小女孩,也知道什么是欺压百姓。纵然你们没有这样的心思,但久处相府,心性渐高,不知不觉就会看轻百姓,肆意妄为,于是,在百姓眼中,你们就成了家奴恶犬。
你们是相府门人,更要谨慎行事,宽容为怀。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败坏了巾堂清誉,就算国法容得了你们,傅家家法也不容你们。”
一干下人齐声应是。
傅夫人这才回了头,目含深意地望着崔咏荷,微微一笑,再对崔夫人说:“崔夫人,令媛聪明伶俐,还长得这般清秀可喜,我实在是越看越爱。而你又是我儿的长辈师母,咱们不妨攀个亲戚,将你这爱女许与我儿为妻,将来你我两家也好常有来往。”
崔夫人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彷如作梦般愣愣地望着傅夫人。
福康安却失声叫了出来:“额娘!”
傅夫人不理会他,依旧从容微笑地再问了崔夫人一句:“夫人以为如何?”
崔夫人张张嘴,困难地说:“我女儿蒙夫人抬爱,无比荣宠,我……”这样大的惊喜临头,竟令她连说话都不够通畅了。
“额娘,你忘了满汉不通婚了吗?”福康安又插嘴道。
“这也没什么,让老爷跟皇上说说,把崔家举家抬旗不就成了?”傅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崔夫人你看呢?”
“抬旗?!”崔夫人已经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抬旗实在是至大的荣宠,一般只有国家功臣,或与皇室联姻才能得到这样的恩赏。一旦抬旗,世世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远远高于一般汉人,恩荫子孙,简直是作梦都想不到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