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着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顶戴熠熠闪烁上插着一根花翎,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鹤补服。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规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宠的一品大臣。
虽然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却莫名地让崔咏荷有一种极度厌恶的感觉。
福康安脸色也不太好,却首先施礼,“拜见和中堂。”
崔咏荷微微吸了一口气。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和坤。论起官位品级,他与傅恒相当,官位要高于福康安。而可以让此人相陪与他坐在一处看戏的,又是什么大人物呢?
“来来来,福三爷,我来介绍,这一位是嘉亲王府的管家乌尔泰,”和坤看似亲热地拉着福康安的手,强拖着他走近乌尔泰。
乌尔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给福三爷请安了。”
崔咏荷眉峰一扬,不解与愤怒同时出现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满人的规矩俯里头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纵然是权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脱奴才的身分,又怎么能让当朝宰相相陪看戏?又怎么能对镶黄旗旗主如此无礼?
可是,福康安心中却一片明了。
看起来下一任君王是嘉亲王无疑了,否则以和坤如此得宠,也不必纤尊降贵地讨好一个管家。
乌尔泰虽然只是正黄旗下的包衣奴,却又是嘉亲王的乳兄,就等于是最亲近之人,将来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不过,再怎么样,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大将军,“二等官的身分,何以他竟无礼到此地步。看起来嘉亲王对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深,以至于不只朝臣急于压倒傅家以求荣,就连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狠狠地羞辱他。
他自幼玉贵金尊,这一月来的挫折,是咬碎了钢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继续忍受一个家奴的侮辱,即使是死,他也不甘受辱。
然而,在他身后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因此再怎么不愿,他也不得不竭尽全力,按捺住心头那燃烧的火焰。
“不打扰二位雅兴,在下先告辞了。”沉住气,他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说出这句话。
和坤一直抓着他的手,看他强自按捺却终无法全然掩饰地苦苦挣扎,笑得更加亲切了,“何必如此客气?来,快坐,想看什么戏尽管点。”
乌尔泰得意洋洋地说:“是啊,福三爷,你大驾光临,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爷,你想看什么戏?啊,不如就‘白门楼吧。吕布自命勇武无双,可惜却为自己的刚强所害,死前就算抱着曹操的脚哀求,也一样没有用,你说是吧……”
崔咏荷听乌尔泰越说越过分,一时怒气上涌,上前两步,一巴掌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乌尔泰脸上。
乌尔泰根本没有防备,被打得身子向后一仰,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你……”
崔咏荷根本不等他说话,左手又飞快地挥出去,一脚也同时踢倒椅子,乌尔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这一番动作快捷无比,和坤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其他的护卫也只冲上前两步,福康安亦同样震惊,但却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将崔咏荷拉到自己身后。
崔咏荷满脸都是怒色,奋力一挣,甩开福康安的手,指着乌尔泰痛骂:“你是什么东西,敢坐着和福三爷讲话?王爷府里出来的奴才,都是像你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吗?”
乌尔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两记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抚着脸,一手指着崔咏荷,“你……”过度的激动、惊恐,令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和坤倒是记得自己带了一大帮护卫,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来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地散发出来的可怕气势,这种唯有百战杀场才能培养出来的威势,吓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悄悄做了个手势,正自四面围上来的护卫立刻散了开来。
崔咏荷哼一声,似是意犹未尽,一点也不淑女地抬起脚,对着地上的乌尔泰踢过去。
乌尔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后退,倍显狼狈,结结巴巴地骂:“你……好大的胆……”
“我大胆还是你大胆?大清朝哪一条祖制、哪一道法令让你敢这样坐在福三爷面前?你去找你的主子告状吧,我是当朝二等官、福康安大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我打了你这个奴才,嘉亲王尽管来找我问罪,我都—一领着。我倒也想问问嘉亲王,身为皇子,平日是如何治府,怎么教导奴才的!”
崔咏荷的愤怒如狂风暴雨,全化成了这一声声怒斥。
满族自立国以来,贵贱之别最是森严。王侯公子们就算犯了国法,绑赴刑场,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乌夹下奴们纵然出将拜相,在主子面前,也一样要守奴才的本分。这是满族立国的根本,绝对不能有半点更改。
“我是正黄旗下,就算是违法背礼,也轮不到你来过问。”乌尔泰含怒而喝。
崔咏荷冷笑一声,“八旗一体,这是自太祖皇帝以来就一再宣告的原则。你是正黄旗下的奴才,傅家是镶黄旗旗主,如今正黄旗管制不力,任凭你奴大欺主,我是镶黄旗未来的旗主夫人,代替正黄旗管教你,又有何错?你还敢在这里顶嘴!”
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似是还要再打。
她明明只是个女儿身,但这般气势却吓得乌尔泰一个大男人心惊肉跳,只得冲着福康安大喊:“福三爷,你就由着她……”
当乌尔泰看到福康安的眼睛一直紧随着崔咏荷,眼睛里净是无比的深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柔和,他就知道今天的事难以善了。
他无肋地看向和坤,却见和坤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四周都是和府的护卫,可是乌尔泰却感觉,在这个愤怒女子激烈的目光下,自己是何等的孤立无助。
这件事如果闹了开来,无论自己如何得宠,福康安如何落魄,倒楣的也一定是他。
身为包衣奴才,对镶黄旗主无礼,这绝不是大清的国法祖制所能容忍的,若是这女人坚持追究,就算是嘉亲王,只怕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全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一咬牙,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对着福康安不断地碰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福三爷饶命!”
崔咏荷见乌尔泰终于屈服,犹觉心头愤恨未平,扭头又狠狠瞪向和坤。
和坤是一国宰相,被这女子含怒的眼望来,竟也觉心虚,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崔咏荷冷笑一声,“和大人,你退什么?你堂堂一位中堂大人,我这小小的女子,怎能冒犯于你?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以宰相之尊,与家奴共席,不知将国家礼制又置于何地?”
和坤干笑一声,“小姐有所不知,我与乌尔泰私交甚笃,所以
“所以?”崔咏荷咬着牙笑,阵子里的锐光朝着和坤刺过去,“和大人身为中堂,居然如此顾念旧交,实在令人佩服。但要论私谊,大可着便服相交,如今你身着官袍,代表的就是国家朝廷、就是宰相的身分,你这般行事,分明是亵读了国家、侮辱了君王,更不把王法礼制放在眼中。”
和坤就算在金殿之上,被敌对官员逼问也不会这样窘迫,偏这女子看似暴躁不知轻重,但说出来的话,竟字字句句扣在理字上,无论是自己还是乌尔泰,都难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