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咏荷没有动,双手依然稳稳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没有溅出来,只是明定清澈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乱,有意无意地移了开去,不再目不转晴地凝视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却用了整个心灵、全部生命才能接得过,举得起,饮得下。
酒因为在崔咏荷手里搁了太久,已然冷却了,冷冷的酒饮下了腹,却觉得从喉头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滚烫。
站起身来,挺直了腰,看向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与崔咏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礼,笑容淡定高贵,动作潇洒从容。
“崔老师,学生还有事在身,要先告辞了。”
崔名亭早被崔咏荷的行为吓得全身冰凉,恨不得福康安早早走了了事,“你去吧。”
福康安转眸又深深看了崔咏荷一眼,才微微一笑,走进了无尽的风雨里。
王吉保认认真真地看向崔咏荷,忽然抱一抱拳,弯腰深施一礼,急跟着出去了。
崔咏荷明眸楚楚,一直追随着福康安潇洒的身影走出花园,才盈盈转身,挑衅似的回视周围无数带着敌意的眼神。
“咏荷……”崔夫人终于受不了紧绷的气氛,略带颤音地叫了出声。
崔咏荷看向母亲,淡淡地说:“女儿先告退了。”
也不等崔夫人回应,衣裙翩然,她走出了回廊楼阁,走进了满天的风雨中。
第六章
福康安因兵败回京,受圣旨喝令在家反省,所以这次上崔府拜寿,为免招摇,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骑他那匹京城无人不识的白马,只乘坐一顶小轿来。
走出崔府后,轿子立刻到了面前。
福康安抬头看看外头的风雨,摆了摆手,“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轿夫应声而退,王吉保忍不住说:“三爷,外头在下雨。”
“没有关系,与权力倾轧、朝中风雨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这个时候吹吹风,淋淋雨,人也清醒一点。”
“三爷!”
“你也别跟来了。”随意摇了摇手,福康安徒步走进了秋风秋雨中。
王吉保看着雨有渐渐下大的趋势,皱起了眉头,想也不想,就要追过去。
忽有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别去!”
王吉保扭头一看,见韵柔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
“为什么?”问题才出口,忽见一个纤柔的身影自府门而出,急急忙忙奔下台阶,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二人,目不斜视地往前跑去。
韵柔笑着叫了一声:“小姐!”
崔咏荷霍地转身,眉宇间坚毅之色不可动摇,“韵柔,不要拦我。”
韵柔将一把挂着许多小铃挡的伞递到她面前,“小姐要做的事,我何时拦过你?”
崔咏荷微微一愣,随即满心欢喜地对韵柔笑一笑,一手接过了伞,却不及张开,只为着能快速奔跑,而另一只手,则用力掀起及地的长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韵柔无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别跑太快,记着保持淑女风范。”可惜不知是秋风太大,崔咏荷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也根本不理会,她头也没回地越跑越快。
韵柔叹着气摇头,“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爷面前打扮得整整齐齐,像个名门闺秀了,却又搞成这副狼狈样子。”
“这个,韵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迟疑地叫着。
韵柔温柔地笑着,“什么事?是不是又要骂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蛮横、无理取闹了?”
王吉保的脸上一阵通红,干笑几声,说不出话来,半晌,忽然又叫了起来:
“不行,我还是得去追三爷。”
“怎么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伞,怎么行?我这就去给三爷再买把……”
王吉保一边叫着,一边就要行动,忽觉得全身一阵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原来是一向温柔的韵柔正冷冷地瞪着他。
不知为什么,沙场作战也无惧色的王吉保,却叫韵柔这难得凶狠的眼神瞪得一阵心虚,几乎是提着心问:“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韵柔皱眉,苦笑,摇头,叹气:“唉,我实在没见过比你更白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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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雨,总带点冷意;秋天的风,总有些萧瑟。行在这等风雨中的福康安,却并不觉点点冰凉的雨水正渐渐湿透衣衫。
秋风秋雨再凄苫,又怎及官场斗争的暴雨狂风?回京才半个月,其中的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苍老了足有十年。
昔年曾受傅家提携的官员们,现在不但不再登门,更开始拜访所有与傅府不睦的权贵,写奏章弹劾傅家。每个人都在清楚地表态,站稳立场,独留傅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惊风密雨中,苦苦支撑。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尽量留在府内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时,也只想到场应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并且借这场寿宴设下圈套,试图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却错算了自己的女儿。
轻轻叹息,叹息声中有喜悦又有担忧。抬起头,任漫天冰凉的秋雨打在脸上,却仍然冷却不了那一股自心头升起,令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温了这满腔的热血,暖了一颗原已开始冰冷的心?打在脸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边风雨之声仍未绝,其中似乎还夹着轻轻的铃音。
只是福康安并没有回头看,仍然继续往前走。
“吉保,别跟着我了,我想静一静。”
但是,铃声却仍一直追随着脚步响起。
“吉保。”略微不悦地低喝一声,回转头来,整个人却定在原地。
秋风秋雨中,崔咏荷撑了一把八角系小铃的黛绿色油纸伞,为他遮去了漫天冷风苦雨,而自己却因此被雨淋了一身,却仍笑得似是所有的灿烂阳光都照到了她的脸上。
“你……”惊异地叫出了一个字,然后所有的话语便化作无声的惊奇。责备也罢,愤怒也罢,关怀也罢,到头来,在这般甜美无比的笑颜里,都已再无意义。
无声无息地,伸手接过了她的伞,与她并肩牵手走在一块,小小的一把伞,遮挡着两人头上的天空,为他们遮去风雨。
一男一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般并肩牵手而行,早引来满街侧目,议论不绝。
但他与她,却全然不知道。
满天的风雨,身外的世人,所有的喜乐悲愁,都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们自成一个天地,这一方小伞下,是远离所有官场风云、人间凶险的世外桃源。
崔咏荷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陪着他一步步前行,似是无论前方有着多么漫长泥泞的道路、多么狂暴猛烈的风雨,她也不会停止陪伴的脚步。
福康安亦是无言在静静地打着伞,遮挡着漫天风雨,让相依的身体能得到一丝保护。
这一瞬的温馨与宁静,如春风拂柳,便是心灵,也柔软至了极处。
福康安忽然有了一种渴望,但愿眼前的一条路能无止无境,让他们一直相伴走下去,纵被无数凄风苦雨摧残,又有何惧?
路并没有无限延伸,反而似是比以往缩短了许多。
站在傅府的大门前,福康安双腿已不愿再移动,凝望着崔咏荷含着笑意的清亮眼眸,却觉得在这样的皓眸下,人间言语,再无半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