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单纯到连他为何发怒都一头雾水。
换做别人,她也会用如此稚气却真诚无欺的眼光,央求他人弭平怒意吧!
这双憨傻的明眸,澄澈得犹如不染红尘般纯净,他却想在这一泓清池投入只为他而起的涟漪,是否太强人所难了?
或许吧,想勉强她,最终反而替自己换来挫败滋味。
「穆鹰不说话?」秦从恩心急了。她不要穆鹰不理她呀……
「从恩,我问你。燕燕提到你希望她为我生下子嗣,这是真的吗?」眉心褪去适才交锋的怒意与厉色,他戛声问。
秦从恩螓首轻点。
压下胸口泛起的窒闷,他又问:「你不愿生养我们的孩子?」
螓首在是非之间迟疑徘徊,最后还是选择轻摇。
无私的诚恳,却如一把利刃,讽刺地在穆鹰的心头划下一道难以自欺欺人的缺口。
「其实,你愿意嫁我是出于不得已吧?秦家,才是你心系之处,秦家人,才配在你心头占有一席之地。你的少主、小姐、还有那一长串的闲杂人等,甚至是糖,都比我来得有价值,是吧?」他口出疑问之语,每一句却以揉和了挫败与黯然的意味作结。
穆鹰腾出一手,轻抚眼前这张娇憨得令他疼惜的圆脸。
「我为你动了情,你的情会停驻在我身上吗?」
许是白问了。
果不其然,圆滚滚的眼儿茫然地眨了眨。
「你想不想回秦府?」
圆眼一亮。
「我明白了。」不让她开口,穆鹰收回搁在她脸上与肩头的手,迈开略显沉重吃力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寝房。
此夜,合该交颈的鸳鸯,形单影只。
独卧。
天明,彻夜辗转难眠的人儿,踏著晨曦来到书房外的石阶。
独坐。
望穿秋水的眸光不时飘向紧闭的门扉,想上前敲门,却又怕打扰了眠中之人,她索性双掌撑颚等待。
不知在阶前坐了多久,一夜未眠的秦从恩倦困地打起盹来。
来到书房前的人一看见她,她就是这副昏昏欲睡又缺了个枕头的滑稽模样。
「喂,你嫌日子过得太悠闲,好好的堡主夫人不做,改行当看门狗啊?」冷言冷语问,此人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言语之间,间接认同了她的身分。
半睡半醒的秦从恩听见人声,揉了揉眼睛看向来人。
「……燕炤云?」
听出她浓浓的困嗓,燕炤云不耐地撇撇嘴。 「要睡回房去睡,别在这里挡路。」
「从恩睡不著,等穆鹰。」她又望向身后,眼里盈满等穆鹰出房门的期待。
等堡主?
「堡主不是昨夜骑马出堡了吗?」对昨夜堡主院落的骚动一无所知的他,由于前两日到城南的牧场去做例行防卫视察,今早才自牧场回来,这也是听轮值守门的弟兄说的。
「穆鹰出去了?」
「怎么,你不知道?莫非,你等了他一夜?」燕炤云诧异地看著她,发现她眼窝下浮现些许黑影,他以为自己猜对了。
秦从恩一反常态没有回话,突然埋头趴在膝上。
半晌,见她双肩频频抖动,燕炤云脸色微微一变。
「喂,你在哭吗?」穆鹰还在生气,所以不理从恩,不陪从恩了……呜呜。
两声哽咽回答了燕炤云,他猜对了!
「喂,我说过堡主很忙,有时候忙到抽不开身陪你也是情有可原的,你犯不著为了这点小事就哭吧?很难看欵。」
听说有些女人可以哭得很美、哭到让男人心疼断肠,虽然小白痴闷著头哭,看不到她的泪容,不过他猜一个不懂得做作的女人就算哭得梨花带雨,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还是哭。
「欵,你想家,是不?」听说思乡情切之人,情绪总是比较容易崩溃。
泪人儿抬起小脸,燕炤云所言,似乎触动了她心底某处压抑多时的思念,她鼻酸地诚实点头。她好想少主、好想小姐、好想秦家所有的人……
一张泪痕斑斑外加两管鼻涕的鹅蛋脸果然难看。
但,莫名地,燕炤云感觉胸臆间宛如遭受某种不知名的心绪狠狠一撞,心头突然为她的清泪拧紧起来。
「你想回京城秦府吗?」年轻湛朗的眼瞳,慢慢覆上一层外人难辨的复杂。
「想……」每逢问答,秦从恩都选择心底最单纯无邪的答案。
「有个人可以带你回去,你要不要走?」
第九章
金鸟西坠,日隐江头。
南行赶了半日的路程,秦从恩一行二人抵达一处密林,过了此林便能远远眺望关隘口。林径窄而曲折,于是他们牵马步行。
走在后头的秦从恩,眉头自离开漠鹰堡后就揪成打不开的结,离漠鹰堡愈远就愈趋沉重,踏在枯黄落叶上的步履亦愈发迟缓,终至停顿。
前方的男人听闻她的足声,回过头来。
「怎么了?」
「这样不对。」垂视地面的圆脸抬起,深锁的眉间堆满担忧与后侮。
男人不发一语,迳自看著她把头摇得如博浪鼓、嘴里又呢喃了好几个「不对」。
「从恩没有告诉穆鹰就回京城,这样不对。」
要是穆鹰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
可是,穆鹰正在生自己的气,应该不会想见她……
想著想著,无限怅然涌上秦从恩心头,双肩也跟著垮了下去。
「我说了会派人告知他,不用担心。」男人正要继续往前走,身后的人儿所出之言再次令他驻足,敛眉回首。
「不要了,从恩想回漠鹰堡。」
「你不想回秦家?」她会改变主意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可是从恩想先去找穆鹰,跟穆鹰道歉,从恩不喜欢穆鹰生气的样子,穆鹰生从恩的气,从恩这里也好痛好痛,好像快要裂开来一样……」她揉抚著心窝处,难过得想哭。
「他生你的气?」
「嗯,穆鹰好生气、好生气。」
「他既然气你,你何必回漠鹰堡受气,你以为他看见你的蠢样气就会消了吗?回去不过是火上加油罢了。」见她满口不离那个名字,一脸痴楞的傻劲全是为了那个人,男人看著她的目光,混杂了压抑的暗恼与深沉的幽晦。
「道歉也没用吗?」秦从恩天真地问,满心专注在自己的疑惑上,没注意到对方不再隐藏的复杂眼神。
那双眼里难辨的复杂,也许才是褪去假象后的……真实。
「你走是不走?」男人没有解答她的困惑,仅回以淡问。
若她肯走,或许他能不必伤及无辜,带她就这么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男人呼吸一窒,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诧愕不已。
该死!他在想什么?
他该做的,不是要让「那个人」在失去家人的憾恨中度过余生吗?他甚至盘算要「那个人」亲眼见证挚爱的死亡,而现下为何会萌生此番懦弱、逃避的心态?
「不走了。」秦从恩当下决定,一个转身便往来时路跑去。总是要试试嘛,不试怎晓得道歉没用?
男人神色一黯,甩去心头突生的纷乱。
她不走。
这不是更完美的发展吗?让他得以屏除懦弱念头的发展。
他曾经动手欲置她于死地,如今没道理下不了手,只消在她身上剌下一剑,就能用她的鲜血祭奠黄泉底下之人……
对,他要用她的鲜血偿赎「那个人」所欠的命债!
男人回归森冷的寒眸紧紧锁住那道粉色背影,阴酷虎眸漫起残酷的杀意,右手悄悄握住腰间的剑柄。
丝毫不察自己已陷入危机之中的人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咚咚咯跑回男人面前,一脸歉然搔搔后脑勺。「陪从恩赶了一天的路,从恩却反悔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