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转颈一望,即迎上卓斐然此刻像老鹰般精锐的眼。唉!她不过才发呆了几分钟就立刻教他察觉,他的敏锐度真是精准得令人懊恼。
自从他担任她的家教以来,每到了星期一、三、五,便是邵冬妮感到最不自由和无奈的日子。放学后,她不再有时间到书局里闲逛,也不再有时间坐在书桌前发呆。
「功课做完了吗?」他在她身旁坐下,俯下脸望着她摆在桌面上的作业本,仔细地检查起来。
见她将所有数学题目全做完了,而且没出半点错误,他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却微蹙起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怎……怎么了?」邵冬妮被他专注的眼神瞧得脸颊莫名地微微发热。
认识他这么久了,她从没这么近距离看他,或者该说,她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他实在称得上是一个俊男,个性的一张古铜脸,雕得立体深隽;深显的五官轮廓隐隐散逸出清冷的气质,看似沉稳可靠,却又有着距离,这样的男人最是吸引人,也难怪倩妮与贞妮两颗芳心非君莫属。
「妳的能力并不差,为什么考试成绩会那么糟?」他低低沉吟,神态不像是在询问她,反倒像思索什么似。连续两个星期下来,他发现她并非能力上有问题,而是心态上有问题。
「妳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黑沉的眼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闪避。
像被人识破秘密般,她微微懊恼地蹙眉。「我只是不想那么伤脑筋罢了,功课好不好有那么重要吗?」
「那么,妳觉得什么才重要?」他反问她,不带批判与质询的意味,就只是单纯地询问。
邵冬妮怔了一下,竟回答不出来。
从前,母亲的感觉与情绪的反应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也是她最在乎的,但后来母亲走了,她忽然间像失去了重心般,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妳曾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吗?」卓斐然又接着问:「每个人多少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梦想和期望,妳没有吗?」
她的眼神晃了一下,随即浮起一抹倔强。「那又如何?!梦想与现实往往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预先期望未来只是多此一举,我不相信你最初的梦想是继承家业,整天埋首在一堆数字里。」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不驯的冷嘲意味。
卓斐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妳说得没错,我最初的愿望是当个环游世界的旅游摄影师,用镜头纪录我眼中所见的奥妙的大千世界。」
邵冬妮讶然地看着他。她从没听他谈起过自己的事,此刻,他赤裸的眼里闪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属于少年眼底热烈的光芒。
「那……后来你为什么放弃了?」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并没有放弃。」他蓦地收住笑容,神情认真地看着她。「如同妳所说的,现实与梦想之间存在着距离,我有我得担负的责任,也必须做出取舍。」
「我下懂……」她一脸迷惑。「你说你没放弃,但是……」
他扬唇一笑,为她解答:「我每年出国一次,时间长达半个月至一个月,这时候的我是属于摄影的,我用不同的方式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有什么不一样?说穿了,你还是和现实妥协了!」她不以为然地皱眉。她的母亲为了爱一开始不也妥协了,但后来呢?她不认为屈就现实的妥协能解决问题。
「别皱眉。」她的表情逗笑了他,他伸手轻梳开她蹙拢的眉头。「没错,我是妥协了,但却也换来心安。我有我身为人子的责任,依我的个性我不可能率性地丢下一切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但也不想宿命地就此放弃,让自己将来有怨怼和遗憾的借口。只有在现实层面安顿下来后,梦想的追求才能持之以恒,不因现实元素而变色。」
「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她还是不认同他的做法。「看不出来你是这么认命的人。」对于他,她向来直言。
「我是认命!」出乎她意料的,他直承无讳,唇边还带着抹笑。「妳以为认命就代表消极吗?在我看来,却是相反。唯有认命,才不会做无谓的挣扎与消耗,并且能让我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如何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兼顾理想,积极地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与我父亲做顽固又无意义的对抗。」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这个世界上大概会少掉许多艺术家!」她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但有一部份的她仍无法认同。
「每个人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重要的是,必须得认清自己,找到那个平衡点!」他语重心长地说,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深凝严肃。「就如同妳,妳并不附属于妳母亲,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的离开并不是妳的问题,妳得学会为自己而活。」
邵冬妮顿时僵愣住,她没料到他会忽然将话题转向她;然而,更令她惊愣的是,他居然看出她心里打不开的那个结。
她僵硬地别开脸,沉默不语,却感觉到自己微微发热的眼眶。
「别逃避这个问题。」他轻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他。「我认为……她的离开对妳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现在的妳是自由的,妳该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抿了抿唇,抬眼望他,眼底有一抹防卫的色彩。「那你呢?你就真的自由了吗?真的做到完全为自己而活了吗?」
尖锐的问题让卓斐然心口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眼色蓦然一黯。他其实并不完全是自由的,虽然能兼顾家族事业与理想,但在某一方面,他仍是受制的,就好比婚姻对象的选择,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排除在他的人生外,但他并不在意,直到遇见她以后,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松动了……
看着他忽显沉重黯淡的眸光,邵冬妮突然觉得自己说了很过份的话。她知道他是一片好意,是真心关怀她,他其实大可不必为她做这么多事情。
「对不起……」她诚心地向他道歉。
他淡淡一笑:「妳没说错话,心中没有牵挂的人才是完全自由的,而我不是。」
「你心中的牵挂是什么?」望着他深黝的眸心,她不由地开口问。
他愣了下,定定地看着她。从前,他所牵挂的无非是父亲对他的期望及公司里的事情,但现在……他的牵挂又多了一样,一种属于情的牵绊悄悄地缚住了他的心,却是他无法开口言明的。
多奇怪呀!刚才他跟她说的那些话是他不曾向任何人吐露过的,就连悠然也不曾。但是他却对她说了,对一个小他十二岁的少女坦露他的梦想与心事。
再一次,邵冬妮被他的眼神给瞅得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跳起来,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流动、发酵,她怔怔地与他对视,忽而喃喃问: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没回答,只是以手指轻轻划着她细嫩若婴儿般的脸颊,深邃的眸底隐隐跳荡着不为人知的幽幽情思。
就这样,两人彷佛被空气中异样的气流兜拢住,对视的眼神中有一种奇妙的情感悄悄回旋,任谁也转不开眼。
然后,一阵敲门声终止了两人之间的魔法。
卓斐然首先回过神来,他停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像被烫到似的猛然收回,神情也在一瞬间回复原来微微淡冷严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