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因为做错了事。」
「做错什么?」她怎么三天两头老是犯错啊?
她不语,两办苍白的唇像蚌壳般紧闭着。
他蹙眉,「妳得在这儿跪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
他落下视线,观察她与地面接触的双腿,那儿,正微微打着颤--她想必跪了好一会儿了,已经开始体力不支。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罚她跪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又是她那个身为天神殿祭司的阿姨吗?
「妳冷吗?」
她摇头。
「可是妳脸色很难看。」他直率地指出,「真的不冷吗?」
「我天生脸色就是这样的!」她白他一眼,「你别管我,快走吧!」
她要他走,他就偏不走。他挑层,索性在她身边盘腿而坐。
「你干嘛?」她瞪他。
他耸耸肩,径自取出巾帕,好整以暇地抹拭他随身携带的宝剑。剑刀银亮,在暗夜里绽放清冷辉芒。
她忍不住好奇,「这是你的?」
「嗯哼。」
「你会使剑?」
「当然。」他可是战神的儿子,怎么可能不会用剑?
「这把剑……叫什么?」
「出云。」他答,「这剑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他瞇起眼,若有所思地注视剑刃。
除了这把剑,父亲没留下任何东西给他,临去敌营前写的绝笔书,也只淡淡交代一句话。
父亲嘱咐他跟着师父好好练剑,成为天下第一武士。
可成为第一武士又如何?父亲已经死了,再无法分享他的荣耀了!
念及此,一股闷气蓦地堵在他胸口,他排解不了,只得低吼一声,起身舞剑。
剑影在默林里穿梭,如银龙掠空,若白蛇吐信,虽还没能臻于气势磅礡、大开大阖的境界,却也潇洒帅气。
她注视着他狂放舞剑的身影,慢慢地,翦水秋眸漾开某种淡淡的忧伤。
她看着他挑起枝头上一朵半开的红梅,停下急遽旋转的身影。
「你很想念你爹爹吧?」她低声问。
他没说话,拈起剑刀上的红梅,在指间无意识地把玩着。
「我也很想姑姑。」她敛眸,「家里传来消息说姑姑在羽竹国得了病,我好担心,好想立刻冲过去看她。」藏在衣袖里的手,激动地互绞。
「妳姑姑生病了?」他回过神,望向她,「严重吗?」
「我不知道,他们不肯告诉我,可我想,一定很严重很严重的!我姑姑身子骨一向弱,一辈子没离过家乡,如今却远嫁他国,我想她一定适应不了那边的水土,我想她……」她蓦地住口,食指送入颤抖的唇瓣间,紧紧咬着。
她咬得那么用力,像恨不得咬断自己手指似的。
他一惊,忙赶到她面前,「妳没事吧?水月。」
「我……没事。」她楚楚扬眸。
他一震。那凝漾在她眼底的水雾,是泪吗?她哭了?
彷佛看出他脸上的同情,她勉力戴上的坚强面具降间崩毁了。
「我真的很想去看姑姑。今天我听到消息,便一直求阿姨让我去,可她却狠狠骂了我一顿。」她展袖藏起泪湿的脸颊,「她说,姑姑既然已经嫁给羽皇为妃,我们便没什么理由再去探望她,她已经……不是水家的人了。她还骂我身为巫女,就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许我哭,更不许我闹,她说、她说……」她忽地哽咽,泣不成声。
「所以妳才被罚跪在这里吗?」他低问,已然猜出缘由。
「嗯。」
「妳真的很想见妳姑姑吗?」
「嗯。」她点头,十指紧紧拽住裙袂,「姑姑对我……很好很好的,要不是她,我可能早就被族人送进天神殿里苦修。她说,我的一生反正注定了困在那里,又何必那么早进去?不如让我多过几年快活日子……」说到这儿,她再度哽咽,急忙拿手掩去欲出口的呜咽。
又哭了。看着明明想哭,却拚命忍着眼泪的她,他摇摇头,胸口漫开一股奇异的不忍。
为什么那些人偏要把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小女孩改造成一个无血无泪的女祭司?只因为她是水月夜生的孩子,就注定不能像一般人念情动情吗?
他蹲下身,将指间的红梅簪上她发际。墨发红梅,衬着她白玉般的容颜,说不出的清雅动人。
她不过是个女孩啊!
他微微一笑,「妳想去吗?」
「去、去哪儿?」
「羽竹国。」
「什么?」她愕然。
「我带妳去。」他说,忽地拉起她的手。
她踉跄起身,一时腿软还跌入他怀里,他稳稳拥住。
「你是……你是说真的吗?」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要带我去羽竹国?」
「嗯。」他笑望她,「妳敢跟我偷溜出宫吗?」
「我……我当然敢!」她使劲点头,羽睫还挂着泪珠,菱唇已绽开笑花。「我们走。」
于是,属于他和她的冒险旅程开始了。
那个夜晚,他借口师父命他出宫办事,瞒过守卫,带着改装的她悄悄出宫,隔天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骑马出王城。
一路上,他们东躲西藏,逃避宫内派来的搜寻人马,跋山涉水,最后则混在商旅车队里,进了羽竹皇城。
只是进城容易,进宫可难了,虽然水月向宫门守卫表明了身分,对方却不肯相信,坚持不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进宫。
他们无法,在宫外盘桓了几天,一日,意外遇上了出宫游玩的皇太子羽岩。羽岩生性贪玩,不学无术,因为被教书太傅逼得紧了,气不过,带着几名随从便溜出宫门。
那日,正值羽岩在路上作威作福,他看不过,出手教训了一番,才知恰好惹上了皇太子。
他心念一动,索性假装束手就擒,让太子的随从押他们进宫,再趁机逃跑,寻至病重的湘妃住处。
到如今,他仍不能确定当初一时兴起之举,是对是错。
他承诺水月,带她闯进羽竹皇宫里,让她见到了孤零零躺在病榻上的姑姑,结果,是粉碎了女儿家一颗脆弱的心。
若一个人的血液真能冻结,那她的血,想必是从那一刻开始降温。
当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姑姑消瘦地躺在榻上,气断魂离,身畔却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她的姑姑死了,死得那般孤寂,那般苍凉,断了气,却还无人知晓,任那失温的娇躯僵直地躺在榻上。
水月当场哭了,哀哀号泣,沉痛的哭声震动了他。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悲哀,这么让人不忍卒听。
那是满满的心酸与不舍啊,满到不仅仅涨痛了她的心,也让他胸口窒闷得难受。
他明白,她的心碎了,而他自己的,也因此拧成一团。
她哭了许久许久,哭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哭到全身发凉发冷,跪在榻前的身子凝结成一根冰柱。
然后,她站起身,泛着血丝的眸子痛楚地望向他。
「我们走吧。」她说。
最后瞥了一眼最亲爱的人后,她别过头,颤巍巍地离去。
这一走,是别了她爱之如母的姑姑,更是别了以往那个会哭会闹、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她,从此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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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瞳的,是一片迷茫的白,许是太过疲倦了,她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她无奈地合睫。
肩头的伤口,刺痛隐隐,全身上下,更充塞着股说不出的酸沉。
她懒得动,也懒得去回想昨晚的一切,那伤痛的、折磨的、令她又羞又恼的一切,她宁可忘了,宁可当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