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肤浅,小鬼,再美的女人我见得多了。」石不华抱著她走出花厅侧门。「没有人说过你很可爱,非常讨人喜欢吗?」
「只有我爹娘和筱樵,筱樵是我姊姊。」她喃喃的说。
跨下石阶,朝後院走去,步行在长廊上,发现雨已经停了,天气仍然潮湿带著寒意。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来弟猛打寒颤和喷嚏,石不华不再多言,快步来到舒心楼。
这楝占地宽广的楼宇,是主人起居之处,下层有门房两间,有仆役当值,前堂三间,为招待密友和日常聚集的小厅房;後堂有厨房、酒窖、贮藏室,不过与前堂相隔较远。上层则完完全全是主人私人生活之处,不闻铃声召唤不得上楼。
楼前还有一座精巧的花园,园内花木相映,假山流水恍若天成,水禽栖聚,彩鱼跳跃,於清幽之中平添一股灵动之气。
不远处,另起一座较小的藏书楼,是主人静心及办公之处。
雨後,落英缤纷,触目狼藉,只有秀竹碧翠欲滴。
舒心楼中一切准备就绪,女仆的总管庆嫂已侍立门侧。她素以任劳任怨、处事公平、对人谦卑为主人所激赏,黑决明将她从某官家挖过来,果然连石不华也挑不出毛病。其实,面对一位精明厉害的主人,哪个仆人敢不谦卑呢?
不过,把女仆交由庆嫂来训练,的确很令人放心。
她是懂事内敛的妇人,即使瞧见高高在上的主人怀中抱著一个衣衫褴褛、神情像个迷路羔羊的小姑娘,她也没有一丝惊讶。直至看清小姑娘精神萎顿地躺在他怀中几成半昏迷状态,她这才流露出一点母性,关怀的问:「是不是先为小姐换下湿衣裳?」
「嗯。」石不华直接登楼,庆嫂尾随在後。
「火盆烧得正旺,热水也准备好了。」
来到里侧的一间斗室,门窗密闭,中间摆著好大一个澡盆,烧起的火炉使屋内温暖如春,驱散来弟身上的寒气,教她微睁双眼,慢慢绽出了微笑。
「小心伺候著。」
不知何时,她被脱光了衣物浸泡在热水中,感到很舒服、很安全,陶醉地闭上了眼睛,神智缓缓滑入了梦乡。
庆嫂笑著摇头。「好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麽放心的待在一个男人家里,丝毫没有女性自觉,果真是小孩子。」
目前的问题是,林来弟该穿什麽?
她当然可以拿一件小女仆的衣服给她,但石不华的态度使她不敢任意作主,他对这孩子太特别,没原则可依循。
石不华正换好衣裳,面对这问题也挺伤脑筋的。
「你有什麽主意?」
「府里刚买进两个小丫头,个子比小姐大些,勉强可以将就。」
穿丫头的衣服?石不华不喜欢这主意。
「她现在怎麽样?」
「在澡盆里睡著了,脸上还带著笑。」
石不华听了,心里很快活。「好一个教人操心的孩子,不是吗?」语似埋怨,实则宠爱,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取我衣袍给她裹上,小心伺候著。」
庆嫂力持镇定。「是的,主人。」
男人大都忌讳自己的衣服被女人穿过,因这显得有失体统、尊严。在官家待过的她更能深切体会这点,收拾衣物时千万小心不可让女服压在男服之上。
石不华是个绝对自我、人格独立之人,他有他的一套准则,世俗规范理所当然被他丢到他的准则之後。
第二章
林来弟开始恢复了知觉,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丝绸绣花的被面摸起来很舒服也很陌生,身下躺著的不再是硬帮帮的木板,而是一层褥垫,令她感到像幼年时躺在母亲怀抱中一样的诱人香甜人梦,她还嗅到一股淡淡的、使人心神安宁的香气,这不是花香,她说不出是什麽,她从未闻过。她慢慢坐起身来,透过薄纱帐朝外看,想著这一定是梦中幻境。
她可清楚看到床缘雕著细致花纹的床栏,从没听过,更没见过有人在床栏、床顶刻镂美丽的图案,这不是梦境又是什麽?
她又闭上了眼睛。
「从来美梦易醒,我再躺回去好了。」
她真的再一次蒙头大睡,却有人偏要她回到现实世界。
「来弟,你不饿吗?」一个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假如你醒了,先起来吃些东西,把药服下,再继续睡吧!」
纱帐被钩起,林来弟听到似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而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掌温柔的贴在她额上,满意的说:「退热了。这位李郎中倒是位良医。」她已经看清楚,在她面前的是石园的主人石不华,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和两名丫头侍立一旁。
「我在什麽地方?」一开口,方觉口乾舌燥。
一杯香茗适时送至她面前。
「好香的茶,」一口接一口,非常好喝。「这是什麽荼?」
「杭州的珠兰香茶。」
「是以珠兰花制的荼吗?」这香茶她连听都没听过,只觉得有股淡邈的兰花香。她知道茶叶不便宜,爹在时,偶尔买些茶叶未回来,都宝贝得很,平常锁在橱柜里,遇有长辈或好友来访才拿出来待客。有一回,她生病了,等病好後,爹特地泡一盖碗茶给她尝鲜,她觉得有些苦涩,并不好喝,爹又叫娘开橱柜取出糖来,拈一小撮添在荼中,马上变得好喝了,这成为她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这麽好喝的荼是怎麽做出来的?」入口丝毫不觉苦涩,很润喉。
石不华倒不嫌她问题多。「捡出最好的春茶和珠兰花或茉莉花、蔷薇花一同埋在地下,过段时间取出即成。新茶叶最能吸收气味,可以培制出各种香荼,也有人拿新鲜的荷叶包住新茶叶,使茶味含蕴荷香,亦是一奇。」
「真有趣。」
香茗人喉,口齿生津,但在来弟心田里,世上再也没有比爹爹亲手泡给她唱的那杯甜茶更好喝了。
因为难得,才显得珍贵。
「那又是什麽?」她指著几上一只金色怪兽,一缕轻烟从它嘴里逸出,这味道便是她方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香气。
「那是麒麟,肚腹中空,里面烧著沉水香。」
「为什麽呢?」
「什麽为什麽?」他居然有耐性回答她的童言童语,除非他看错,庆嫂眼中满是惊讶。
「为什麽烧香?」
「你不喜欢?」
「不是的,很好闻呢!只是不懂为什麽要烧香。」
「在湿冷的天气烧一炉香,可以去除潮湿霉味,才不容易生病;在夜里点上一炉香,可以安神,正宜读书。」
来弟听了连连点头。这人真有学问,佩服,佩服。
「香炉都是做成麒麟状的吗?」
「不。各种禽与兽的形状都有,像鸭子、狡倪、宝马、卧牛。」
「狡倪又是什麽?」
「狮子。」
来弟眼睛一亮。「我见过,有人在家门口摆两座石狮子。」
「不错,正是那玩意儿。」
「你家有吗?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她有点怯怯的问。她似乎太多嘴,要求太多了,他大概没见过比她更烦人的客人吧?!
「自然可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如果你能下楼用膳,我便教人取出家中所有的香炉,任你玩赏。」
「好啊!好啊!」见他仁慈,她胆量倍增。「阿姨和筱樵一定等得很急了,等看完香炉,我们就要去投靠舅舅,恐怕再也没机会见到这些好玩的东西。」
「石园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他心里居然有点不舒服,来弟不伤怀没机会再见到他,却遗憾少见一些好玩的东西,他石不华竟比不上一个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