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悦,”男人对著天空眯起眼,放下夹烟的手,准确地将烧长的烟灰,弹进一旁矮桌上的锡制烟灰缸里。“跟我讲话不必客套。”
罗悦撇撇嘴,拿起矮桌上雕龙的精致烟盒,打开,拣了根烟,叼在唇中,大掌抓著椅靠,倾身凑向男人的红亮烟头,吸气点燃自己的烟。
“没有火吗!”祭祆儿跑了出来,用力丢出一个打火机。
罗悦回身接个正著。“会打死人的,”看看手中的金属物,他摇摇头,拖长嗓音:“祆儿小姐──”
“男人借火的姿态真恶心!”祭祆儿严厉地指著罗悦。
“这是男人间的一种默契,叫做‘兄弟情谊’;何必想歪呢?”罗悦一副无辜的语气。
“他是我二哥──祭、始、禧!”祭祆儿强调道,细腻的嗓音好尖锐,五指一张开,就像鹰爪,直想撕掉罗悦那伪装的表情。“不姓罗、没有跟你相同的脸!不是你罗悦的兄弟!”该死的“兄弟”!她暗骂;俏丽、微鬈的短发在阳光、晨风中掠动,光粒闪烁,燃了火似,明亮的五官气冲冲地。
“祆儿,”躺椅里的男人──祭始禧,徐缓地挺起上身,端坐著。“这样讲话一点也不像你──”他说话时,似乎谨守著一种分际,带有强烈的稳重感。
祭祆儿忿忿地抿咬红唇,蹙鼻哼了一声。“反正……”看看自己的哥哥,再将视线定向罗悦时,口气又强硬了起来。“就是这张脸!下次再让我看到类似的行为,宁可把你打死!”她抢回罗悦手中的打火机,唰地关上拉门,愠怒地回起居室内。
罗悦看著玻璃门上那振翅的鹤形。“好大的怒气……”他喃道,皱皱眉头。“我怎么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迁怒。”祭始禧按熄烟蒂,躺回椅座。“她来追‘逃夫’的,你小心点。”
“多谢提醒。”罗悦深深吸了口气,吐出的白烟模糊了他俊朗的脸孔。“我今日的处境,是被她说中的。”
“我从来不知道舍妹‘铁口直断’的能力是真的──”祭始禧说:“听起来比较像是在抱怨我兄长对你不公?”
“嘿──”罗悦扬起眉梢,摇摇手。“谁都知道我对冠礼少爷十足忠心,不会埋怨主子任何事的。”
祭始禧星眸半合。罗悦被放逐到台湾代理经营兄嫂的店,其实就是太过忠心,导致自身判断错误的结果。他沉吟地瞅著梯形架上的植物盆栽,有罗勒、有薄荷、有薰衣草……一些具疗效的药草。“少抽点烟。你祖母会不高兴的!”嗓音滑了出来。
“跟你碰面,就会尝这坏物!”罗悦一笑,捻熄指间的烟。“今年第一根,应该不是最后一根,毕竟被放逐的日子很苦闷。”
“不像那么回事嗯──”祭始禧对他的自嘲不以为意,另有感兴趣的事。“说说那个从你卧室里出来的女士吧──”
罗悦顿了顿,一向带笑的面容,神情正经,半晌不说话。
祭始禧坐了起来。两人互看许久,什么东西自彼此脑海窜过。他离开躺椅,与罗悦对立而站,道:“好久没领教罗家的武学,陪我练几下吧?”
罗悦脱掉身上的T恤,走进健身房的落地门内。
祭始禧拆下发束,旋身跟进。
第三章
总是有一座擂台在等著他们两个。
当罗悦的右脚踢来时,祭始禧随即后退,右腿半屈立,偏转身体,左拳做横手格,挡开攻击。他俩从来没有谁占上风,一直是旗鼓相当。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不少相似处,从小生长在神秘的体系下──
祭家那一座盘踞海面、形似卧龙的高原海岛,午后的太阳永远那么金灿,油绿的大草原比一面镜子更能反射日光,天地间笼罩著一层绿色薄膜。一个世代前,他们的母亲比邻坐在高原上的龙鳞湖畔,各自为腹中胎儿织著鞋袜,脸上带著相同的笑容。一名三岁男孩,在湖里游泳。暖风一阵阵吹袭,湖景磅礴开阔,牵引某种气势的灵动──这仙境般的地方,难得暑热,气温违反了高原气候的平均常态。
湖里的男孩游累了,上岸。“曾爷爷说,白老师肚里的孩子,将是我的护卫。”小小年纪,男孩讲话字正腔圆,毫不含糊。
两个孕妇相视一笑,默契十足地抚抚肚子。
“冠礼不需要护卫,我可以保护自己。护卫给妈妈肚里的宝宝!”小男孩很有主见地做了决定,喊一声好热,又跑回湖里。
母亲们重新拿起棒针,继续编织。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炙烈得如薄刃,片开悠悠白云,罗家的母亲首先感到异状,湖水淹湿了衣裳,带出一丝朱红,朝湖中漂去。棒针从手中脱落,毛线球滚入湖,罗家的母亲要生了,肚里的孩子正在破开水膜。她听到两个心跳声──很明显,孩子需要比母亲子宫更大的空间,罗家的孩子都是在龙鳞湖出生的,这是第一胎,她扶著肚子,艰难地往前走,直至身躯浸在湖水里。
那个特别热的午后,太阳似乎不只有一个,在蓝空中分裂成三,驱散湖上雾气,周遭的景色忽而模糊又现清晰,时间慢得像静止了。小男孩冲上岸,不朝湖边别墅,敏捷的腿儿往林荫小径奔。祭家母亲也被湖水包围,一只手握著罗家母亲。天地浑沌,生命本自水里来,波潮荡漾著命运的神秘。
小男孩带著大人回到湖边那刻,两个母亲已产下三名健康男娃儿。小小的身子在清澈的湖水里抡拳橹腿,他们被抱起时,其中两名的小拳头抓在一起,谁也不想松手。大人将他们的小手扳开,两个小掌心原来握著同一块长形石子──那是罗家双胞胎的弟弟和祭家的儿子在抢夺。
“给少爷吧,小家伙──”罗家奶奶笑著这么说,将双生子抱开。
宏亮的哭声响彻高原。
罗家弟弟比哥哥晚两分钟脱离母体,却和祭家小少爷同时出生,一起发出哭声,选中同一颗石子。
除了长相,他们有太多共同点,听相同的音乐、吃相同的食物……喜欢相同的美丽事物,共同搭了一座竞争的擂台。
祭始禧使出刺击。“我想知道她?”
罗悦以拳背招架。“三十秒美人儿。”套用他的说法答他。
“她叫什么名字?”祭始禧转腰,力量集中,使出一记上弦月踢。
罗悦躲开,移动步伐,绑紧裤带,眼神认真起来,不再说话。
得不到他的回应,祭始禧停下对练,黑眸凝著他的脸,挽挽衣袖。“这次,你不会放手嗯?”
他们年龄相同,真正的相同,没有分秒的差距,连品味也一样,甚至曾经爱上同一个女人。
“关于她──”罗悦开口,静静地站著,嗓音跟他的姿势一样。“我无权回答任何问题。”
祭始禧不做任何表情,一会儿,沉声大笑。“果然是你的作风,”他们之间的小小不同──罗悦比他更尊重女性,没有任何允许,不会说这说那。“算了。我有机会向女士问。”他束起凌乱的长发,整整衣物,坐到长椅上穿鞋。
“不练了吗?”罗悦转转臂膀,声调很厚重。
“你认真了?”祭始禧站起。
“我从来都是打真的。”罗悦直视他的眼。“你生疏不少。”
祭始禧哼声嗤笑。“是吗?”迈开长腿走往门口。他停在门前,大掌握著门把。“你也看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