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终於将大箱子拖上马车,身後紧跟著满脸担心的鹉漡。
他姓鹉的再迟钝,也知道小师父的话满怀忧虑。
最让他骇然的是,那原本嘻嘻哈哈、宛若人间无忧的少年,现下是满头大汗、细眉紧蹙,光凭这一点,他就足以猜测天快塌下来了!
身後赶上来的是郡主,搀扶著老步躝跚的法难道人。
郡主在马车旁停下,未立刻助老道士上车,欲言又止。
「郡主,我们先出发,我路上再详加解释。」如初催促道。
郡主摇摇头。
「小师父,也许……请两位帮忙,是求之过甚了,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一人去就行?」
小道士还不及回答,鹉漡已冲口而出。
「郡主!那怎么行?!」
说毕,「啪」地好大一声,鹉漡大手一把捣住自己的嘴。
这儿哪有他说话的份啊?他连郡主要去做什么都不知道哪!
「老鹉,我知道你忠心过人,但——」
「郡主!」如初扬手止住她,语气斩钉截铁:「我等修道一生,若不能用之於世,那么自身再清再明,也仅仅独善其身而已,这皮囊一死,全都没了。师兄和我没有隐遁於世,就是想要有益世人,尽自己微薄之力,成不成都行。这次救人,虽然不是人愈多愈好,却是『用心』愈深愈佳。即使要用上这位鹉兄,我也不羞於启齿,更何况是用上我和师兄自己?」
鹉漡大喜。
「我可以帮忙?那我要帮!要帮!」
「老鹉,我还没来得及问过你……」
「无论是什么忙,小的帮定了!」
一急起来,鹉漡连主仆之礼都顾不著了,连连打断主子的话。
「那好,大夥上车吧。」
法难道人神情自若地开口,一句话搞定。
「……等等本王!」
威严的老声传来,竟是郡王本人,沉稳的步伐,身後跟随五名亲将。
「爹!」从未在人前失措的郡主,惊异难掩。「您怎么——」
「你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曾经转战天下,叱咤风云的歆齐郡王,肃然的脸色在女儿面前如常地缓和下来。「我出门几天,错过了贵客,可不就表示我对唯一的女儿有一刻或忘。法难道人已告知本王了,我密召亲兵,共一百有六,愿以命相赴。」
「亲兵!」郡主失声道:「爹,这不是寻常用兵、下令属从赴死便成的。人命关天不说,他们还必须真心相随才行!」
郡王微微一笑,偏头望了望身後五名大将。
「你们怎么说?」
其中一名发鬓已略白的将领答道:
「郡主,我们与郡王及您出生入死,又承蒙郡王府照顾一家老小数十载,不用说为您上战场了,就算要上刀山、下油锅,甚或冒五马分尸的危险,我们又怎会有半瞬的迟疑?」
「说的正是!」鹉漡大声道。「我也一样!」
另一名将领也开口:
「若您俩广召亲兵,还怕没有万人军誓死相随吗?是郡王怜恤属下,依两位道人的指示,只有徵求一百又六名。」
郡主敛眉不语,盈盈美眸,涌上泪光。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法难道人吟道。「我们先尽人事,方听天命。走吧!」
第九章 真心
余儿半夜惊醒,林间夜风已止,身边五只豹团团围著,温暖得很,就不知是什么唤醒了她。
她一抬头,豹儿也都醒来,低呜几声。
原来不是豹儿弄醒她的,也不记得有作什么梦……
她环顾四周,一片的黑,隐约可看见豹儿黑毛的闪光,和林叶间微弱的月影。
「别怕,是我。」
轻而沉的男声,让余儿立时僵在原地。
是那样熟悉的声音,但语气却是她不惯的柔和……真是他吗?
「不要过来!」
她无助地抱紧黑豹,将脸死命埋入。
为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不知是安心,还是惊心——是否直到这一刻,她才顿悟自己下的决心,仍是不够,心里偷偷冀望著……
冀望什么?让他吃了这么多苦,还冀望自己终究没有能够……切断和他之间的所有……可能?
她竟是如此自私?如此无可救药?是吗?
再来一次,她受得了吗?她一点都不确定,自己还找得到同样的勇气——
幽幽轻叹,拂过她发梢,仿佛以手顺理著。
「你不看我,我也不会就此消失。你赶不走我的,你已试过了。」
「你为什么还要追来?」她哑声道。「我把你害成那样——」
她不敢抬头,是怕看见他的模样。昨日他备受折磨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没事了,幽主已济我度力。」
没事吗?怎么样才叫没事?余儿猛摇头,脸埋得更深。
是她不会再害他疼痛、害他丧命、害他修度全失?是她不会再害人?还是她不会再……辜负他一片用心?
他再叹息。
「你没有辜负我。你昨日那般……我虽疼痛,却一点也不後悔。」
什么意思?她想问,不敢问。
她昨日那般……天!即使不论他的疼痛,那样抱他吻他……都是她大大造次!她凭什么那样对他?
「我很高兴。」他低喃。
「什么?」
她忘了难堪,循声抬眼看他。
他立在离她三尺之距,看不清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双亮眼,凝注相望。
「你不怕亲近我,我很高兴。虽然……你只是为了要离开我。」
热气扑颊,她恨不得躲在豹儿身後再也不出来。
「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简直……不像他了!不像她所知的列忌觞。
他知道什么呢?
「你曾说过我傻,你可记得?」
一股气上来了,正是那天诀别之後的心情。
「你本来就傻!」
这样和他说话,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但这股气一出了,愈插愈火。
「你当然傻!傻透顶了!好好的仙不当,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气得接不下去。
「你今夜及十八,命业就尽了。」
他轻声说道,她哑口无言地愣瞪著他,心跳几止。
「今夜?」
「不错。」
「你费尽修度、受尽折腾,就为了保我……不足八月的余命?」她不敢置信。
完全没想到自己将死会如何,只想到……他不只是傻,简直疯狂!他做了什么?
「你还有一个时辰,余儿。」
他仿若未曾听到她的不舍责难,声调是无限疼惜。
瞬息之间,她暂松了一口气,想著一切终要结束,但转念又重新忧惧起来——
他会不会又想做傻事?他绝不是来收她命的,那必然又要舍身自毁了!
「不许你!我不许你!」
她跳起身来,豹儿们随之立起,感受到她的震颤,安慰地低呜著。
「你说我傻,那你自己呢?」他向前一步,她立刻退一步。「你连陌生人也不能不救,我以为你只是天生悲悯,但你不惜伤我来救我,却是违逆了你最根本的天性——在那一刻,我便明白了。」
「明、明白了什么?」
她想再退,後足抵上黑豹的身躯,它们竟是在帮列忌觞,不让她闪躲,反促她向前。
「明白了你的心。」
他低如耳语,情深意重,如无尽的夜色。
她眼发烫,别过脸去。
「你若明白,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代我受罪?你让我……让我……好难过、好难过!」
「我知道,我终於明白了。」他再向前,已是仅仅一息之隔,风将他的发梢拂上她的面颊。「我的确错了,自以为在舍身相救,却没想到你的心不比常人,感受至深,用情更甚。见人受苦,会让你比死更难过。我自以为是,伤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