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妳更好,妳就乖乖地、认命地坐回桌前,心无旁骛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文章上,好好写本稿来,省得妳和他还有闲情逸致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别不同我说话,你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啦!呜呜……」她仿如被孩群排挤的娃儿,吵着要大人替她讨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块玩似的。
「一定是妳不好好写稿,摔桌摔砚台的,才让他生气吧。」曲无漪想也不想就将矛头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体谅鹿玉堂的反应,因为他也有好几十次被天香气得想结束她的生命。鹿玉堂还算好,他只是不理睬天香罢了,真宽宏大量。
「才不是这样!他……他是听完我说自己是在瓦子院长大,娘是勾栏院的姑娘,我是让你赎身回来……他就不理采我了……他是不是看轻我的身世?是不是觉得……我不值得他疼了?」天香从曲无漪肩上抬起泪湿的小脸,泪水洗涤过的双眸饱含惊恐,自己越说越害怕、越说越茫然,只好又埋回曲无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样的人?!」曲无漪拧起剑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贵人家的子弟,拿什么身分来看轻妳?」
天香只能在他肩窝里摇头。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不高兴、那么清楚地察觉他的有意疏远——刚开始的三天五天,她能当他是心里有事,所以才会无心理睬她,可是十几天过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兴及有意疏远都是针对她来的,她想了许久,就是从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开始,他的态度变得淡漠……
「曲练,去把鹿玉堂揪过来!」胆敢看轻他曲无漪手心里的一块宝——尤其是能为他带来惊人盈钱的「如意君」?看来不给鹿玉堂一些颜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练领命而去。看来主子已经找到了能发泄这回《幽魂淫艳乐无穷》被不肖盗印商趁机大发利市的怨气。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吁: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练这回不用被主子当成迁怒的可怜虫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换掉-再替妳找人来,不用为了那种对于别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家伙掉眼泪。」曲无漪口气没有特别轻缓,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夭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里好乱,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只要他瞟来一个冷淡的眼神,她就会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谁能选择自己会在哪户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们该背负的罪过,她没有错,她娘也没有错,不要轻视她……
不一会功夫,曲练带着鹿玉堂回来。
「曲爷,人带来了。」
曲练刚说完,右脚都还没跨进书房门坎,迎面挥来的冷鞭让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后的鹿玉堂早在曲无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挥鞭的动作,但他没躲开,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颊,鞭上粗硬的绳面撕裂着他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还、还好闪得怏。」曲练拍抚着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会打下他一层皮肉。
腥红蜿蜒地沿着鹿玉堂的颈子流淌下来,没入襟口,衣裳染开了刺眼鲜赤。
曲无姿手腕一收,长鞭回到他掌间,他没多停顿!腕力再施,第二鞭继续无情挥打过来,偏偏就是如此精准,在同一道伤口上再添一次重创,原本清亮的击肉声因为滑腻血红而变得低闷,但力劲没减少分,鞭子抽回,几滴血珠子像泼墨般溅开——
鹿玉堂躲得掉,他却不动,就连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挥过来,他仍没要逃,只是瞅着天香泪眼婆娑地抱住曲无漪的脖子。
天香张着小嘴,还反应不过来,眼眶源源不绝滚落热泪,直到第二鞭收回时,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和着眼泪在她颊上糊成一团,她才注意到曲无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准备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过去捉那条长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脸,十指一揪,真的让她提着了鞭身,连人带鞭给曲无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无漪的力道太强,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跟踉跄滑开,双手还扣得死紧,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热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冲上前,捉住长鞭,将它卷在虎口,挡下鞭子如蛇的走势,也用胸口挡下天香被鞭子拖动的身势。
「好痛……」天香的双手像被火焚过似的,疼得无法抡掌。
徒手去捉鞭,当然会痛!
鹿玉堂虽没有开口斥骂她,但是脸上确确实实写满这样的责备。
他拿过茶壶,用里头已经凉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拢的掌心,替她缓疼。
「天香,回来。」曲无漪命令道。
天香回头觑向曲无漪,又抬头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没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着她想留在鹿玉堂身边。
「那种看轻妳身世的男人,妳还护着他做什么?」
「我……」天香无语,只能低着头,无助地看着茶水从她指缝间流泄,就算她想留住什么,却无能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对她的好,似乎也正一点一滴从掌间失去……
「妳别忘了,他算是妳的下人,该是他看妳的脸色,而不是妳让自己变得像个小媳妇,可怜兮兮地恳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着眼泪,她来找曲爷,是要叫曲爷替她跟鹿玉堂说别对她冷淡,并不是想要让鹿玉堂被教训,她没想到曲爷连让鹿玉堂开口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先扬鞭打人。
看到他脸颊上那条粗咧咧的伤,她好难受,可是她更难过他在此时此刻竟仍不愿跟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骂她蠢也好、吼她也好、叹气也好,他就是不开口。
「天香,回来我这边!」曲无漪恨极了同一句话要说两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语气。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过去,只要他给一个字,她就留在他这边。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让她逐渐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现在还弄不懂他的意思吗?
他不会喜欢她,就像他不会喜欢她的书那样,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辩解,他永远只会捉着一个理由否定她。
他对她的书评价是「淫荡」,那么对她呢?
是……「低贱」吗?
茶壶里的茶水倒罄,她手里掬捧着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着它漓尽,也想在这段时间里,奢等他说话。
水滴落的声音微小到听不到,而他的声音,也听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间将手收回,用纱裙将出口已湿透的双手拭净,慢慢走到曲无漪身边,往他身后躲藏。
「胆敢欺负我曲无漪的人?曲练,把他的薪酬算给他,将他赶出曲府。」曲无漪自旁侧抽出当时鹿玉堂被设计所捺下指印的一买身契撕个粉碎,明白告诉他,他的囹圄已经消失,他爱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
不要赶他走……天香嘴里蠕动着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她怕自己开了口,鹿玉堂却还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还是看轻她……
不要赶他走……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