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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我傻笑什么?”他看看表,声音、表情都很焦急。“有话快说啊。”

  “唔……”她红著脸低下头,轻声轻气地告诉他。“我有了。”

  “有?有什么?”

  “哎,俊瓜。”她拉他的手贴向她腹部。“有这个了。”

  像突然被烫著般,他迅速抽回手。“你怀孕了?”

  听到他的口气,她头抬了起来。他的脸色发白。“怎么?”她怔怔问。“你不高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怪她呢?没料到他这种反应,她呆著没说话。

  “唉!”他重重叹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过他浓密的头发。

  她望著他重复的动作,望著他的手。她最爱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里一天到晚见到 的粗糙又粗鲁的男人的手。它干净而柔软,抚摸她时永远那么温柔而温存。还有他的眼 睛,每当他凝视著她,她便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为他而美。

  而此刻那双眼睛冰冷、疏离、责备地看著她。

  “你要怎么办?”

  “我?”她教他问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头发。“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她看著他走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

  他用手指刷过满头银丝。只有在极度心烦时,他才会有这个动作,而今晚他刷发次 数之频繁,使得柯静芝都要开始担心他会将那头白发扯光了。

  她将视线自立于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摊在膝上的杂志。结褵近五十年,了解几 时可发问,几时该保持沉默,是她维持婚姻和谐之道。她深谙个中哲学,正如她知道他 每个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无关。她也知道必然有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会否 危及他们的婚姻,这么多年了,他只字不提,若然无事,她自然装瞎作哑。近几月他每 自南部回来,心事总一次比一次深沉。静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但能令他牵挂放不下近十年,想必这份关系不浅,而是否要公开它,她留著由他来决定 。

  她当了将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决定为决定的女人,无关逆来顺受,纯然是一个妻 子对丈夫的尊重和信赖,即使他有了婚外情,这份尊重和信赖丝毫未减。因为他所有的 时间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们的婚姻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个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次,相 处仅有一日夜的女人争风吃醋,未免显得太心胸狭隘。

  陷于沉思中的蓝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蓝家有个不成文的不变家规: 女人天生应活在男人强壮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儿育女,旁的一律不当过问。

  他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一世为人秉持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 的准则,行事皆以家人福祉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却做错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 在怀,罪恶感无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随著他不安的良心。

  ***

  〝“你要什么?”他精敏、锐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没想到她竟会找到公 司里来。

  “我什么也不要,”她把一个信封放在他办公室桌上,固执的下巴骄傲地抬著,“ 这个钱还给你。”

  她的眼睛闪著受辱、受伤的沉痛,她的双手颤抖,他不为所动。他不能为之所动,此事关乎重大,关乎他整个家庭,他的家族声誉。而且为了个他不能告诉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钱,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蓝家不会承认这个孩子。”

  她放声笑起来,笑声旋又戛然停止。“放心,这孩子是我的。”她变沙哑的声音空 洞而绝望。“和蓝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孩子不要个懦夫父亲。”〞

  ***

  她孩子的父亲不是懦夫,他当时没能在她转身走掉前说,如今虽然再面对面,有机 会说它,他也愿意告诉她当年他隐瞒的一切时,却是太迟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远没法知道她坚持不肯拿掉,执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 是女了。而若那是个女孩,则蓝家再无子嗣来承继家业,便是上天给予他最严厉的惩罚 。

  ***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吗?在她眼里,却是景物不再,人事历历如斯。

  小镇依然,但许多旧房舍都已为新建筑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宽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国家公园,附近的大型观光饭店繁华了她记忆中简朴的小乡镇,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栋现代化公寓住宅。这儿曾是她的生命获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

  她继续走著,陌生的景物驱不去她脑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经一度空白,再回复后便 一日不曾消逝的记忆,在她步入一条巷弄,看见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筑时,蓦地席 卷而回,她的血液顿时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来此的目的,温习她的痛苦──虽然她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自己忘记──让 恨燃烧。恨,是她生存的原动力。

  她往前走,丝毫不察身后有个人。他自她绕过教堂旧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 间仿佛已再经不起风雨飘摇的违章建筑前。回忆将她拉入黑暗里,就像从门口望进去, 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

  〝“你给我乖乖待著,敢出半点声音,老子抽断你的喉咙!”

  随著威胁之后,皮带加强警告般往门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岁的小 女孩抖嗦地缩在角落。里面气味很难闻,又酸又臭。但总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 用力抱她的身体,皮带在她全身到处留下了灼烫的痛苦,那种痛,仿佛深入骨髓,永远 不会消失。她想她也许会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动不动挨打了。她虚弱、疲惫地把头 靠著墙,等候、祈祷死神来带她走。

  “求求你。让她出来,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

  妈妈苦苦哀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几乎打 得她眼珠子震跳出来。她的脸感觉像吹满了气般鼓了起来。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会生下这个野种……”

  “求求你,放她出来吧。她伤成那样……你把她打成那样……”

  “我打她,我打她怎么样?你心疼她,还是心疼让你怀了她的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替老子生个孩子?难道老子的种不好吗?”

  “求你放她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

  “这会你都听我的啦?好,过来!”

  “求求你……”

  “少啰唆!”

  她没有听到鞭打声,但是她母亲痛苦的叫声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传来。她知道妈 妈又为了她遭到可怕的处罚,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顾疼痛地将身体推倒在地上, 拖拉著爬到门边,同她无力的小拳头捶击反锁的门,灼痛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喊,“妈 ……妈……不要打我妈……我听话……丫丫乖……丫丫听话……不要打我妈……”〞

  ***

  时光隧道的黑洞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个伛偻著面容憔悴的苍苍老妇。她心口揪成一团,两眼紧紧盯著眼前的老妇人,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认得这位老妇,她认不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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