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图书馆、共同科教室、合唱团、幼抚社……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全都没有她的踪迹。
“没有啊,她没来上课。”
“没看到她。”
“林芊雅?没有啊。”
阿飞发狂般地来往奔走,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动物撞来撞去。
夏志翔!她会不会去找他?于是罗飞又跑到工学院,还有代联会办公室,也没有看到夏志翔。
“你找我?”夏志翔从图书馆冒出来,淡淡地问:“有什么事吗?”他可打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小伙子。
“学长,你有没有看到芊雅?她昨晚没回住处,今天又没来上课,我到处找都找不到她人。”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夏志翔也慌了,收起书本,一脸严肃,“你对她怎样?”
“我们有一些误会。”
“误会?误会而已?”夏志翔真想揍眼前这个浑小子。
“这些误会都拜你之赐。”罗飞不能不恨他。
“我?”夏志翔一边走,一边啐道:
“呸,你才是胡里胡涂的王八蛋。我追她是事实,但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她心里只有你——”任何人吗?夏想想有点强辞夺理,话已出口只好继续,“你是个超级笨蛋!”
夏志翔也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还是一无所获。
正当绝望时——
“台中!!”两人一齐喊出来。
罗飞二话不说,立刻赶往车站,搭上国光号南下。
芊雅果然回了家。
一进家门,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望著房里想起罗飞缱绻的记忆,越加伤心难过。
美伦怎么哄都没用。
然后,阿飞又来了。
“怎么每一次都和你有关系?我们芊雅前世究竟欠了你什么债?”美伦忍不住摇头。
“我不要见他,叫他滚!”芊雅发狂般地喊著:
“叫他滚,我再也不要见他了。”她捂住耳朵,哭得肝肠寸断。
“芊雅,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请你原谅我。”罗飞杵在门口,低声下气地哀求。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滚回你的真天鹅身边去,我不要再见你。”
两人僵持了数个小时,芊雅还是不肯开门。阿飞只好先行返家。
才一踏进家门,淑月红著眼睛,有点意外,“你回来了?今天一整天找不到你。”她吸了吸鼻水,神色不对。
阿飞一悚,看看家里,并无异议,他看见贾尚仁,喊了声“叔叔”,见他也大异平时,难得对阿飞露了点温情。
贾珠冲他喊了声“哥”;而贾龙则意外地朝他颔首。
“怎么啦,妈?”又吵架了?——可是也不像。
“阿飞,你——你爸过世了。”淑月隐忍著泪水一字一句地说:
“今早你乡下的一位亲戚跑来要求你回去替他送终。说他去世三天了,是心脏病突发。”
阿飞怔怔的,听著淑月继续说,心里头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直扩张,似是悲哀又似凄楚的感觉不断不断地扩散……
他哭不出来。一个生他却几乎和他没有关系的人,除了血源、除了名分,他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关联。他没有哭,但是比哭更难过,为他难过吗?还是为自己难过?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啊!他的存在早就没有意义了,但是,真的没有意义了吗?真的没有意义吗?
“你明天早上去乡下一趟,好吗?好歹他是你的父亲。”淑月看看贾尚仁,“我不方便去,也不想去。你替我给他上一柱香,就好了。”
第九章
翌日清晨,阿飞一早出发回去苗栗乡下父家。淑月塞给他二万元,“给你阿妈,她这一辈子够可怜的。”
“你不恨她?她以前对你那么刻薄?害你流产差点死掉。”
“她也可怜。你父亲的兄弟没一个争气的,够可怜的了。当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阿飞,你知道吗?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淑月终于掉下了眼泪,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
坐在火车上,他不断回想起母亲的眼泪,也想起儿时的一些回忆:婆媳俩的水火不容,阿妈指天指地的咒诅,父亲短短几年的风光岁月,宾士车、XO、女人、赌博,永无休止的争吵,母亲的挣扎与哭泣……相较之下,在贾家的日子真的安逸多了,至少是安定不受打扰的。
回到几乎完全陌生的父家,一群女人呼天抢地地拢向他,哭声震天仿佛要把他给淹没了。那些泪水和那些哭喊,有些荒谬有些虚伪,令他极不舒服。
父亲的死相不怎么好看,脸上肌肉有点扭曲,嘴巴微开,眼睛也并未完全合上,阿妈拉著阿飞一迳儿拜,拜完还一直叨叨念念在罗刚身边,试图合上他的眼,说来也奇怪,罗刚竟真的合上眼了,阿妈一时又哭了出来,“我就知道哇,你就是在等你儿子啊!”
“阿飞,这么大了,阿妈看看。夭寿喔,比你阿爸还要高,”说著说著她又掉下眼泪,“世界哪有这条理?你是我罗家的子孙,那个查某偏偏不让你回来认祖归宗……”
“阿妈,你不要误会我妈,她——”
“阿母啊,你还怪人家?看看阿飞,若不是人家长养这呢好,台大的耶,咱有法度吗?”大伯母劝她,“再怎么说,阿飞还是姓罗呀!”
“阿飞,你以后一定要服事咱罗家的祖先,知嘛?”阿妈一直交代,“不然,你阿爸死不瞑目。”
阿飞虽然觉得那些形式虚文很无聊,但不能否认那些是巧妙地护住传统的东西,只要是中国人,大概怎样也抛不掉吧!他点点头,说:“阿妈,你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姓罗,是罗家的子孙。”
阿妈听到他这么说,欣慰地笑了,几天来紧绷的疲惫仿佛得到了放松的理由,她拍拍阿飞的手,不断地点头,“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丧礼以台湾的传统习俗举行,道士念经、五子哭墓、电子琴花车,喊的喊、哭的哭、趁火打劫的、应付敷衍的、各遂所愿之后,灰飞湮灭。
大伯、三叔、远亲近邻,莫不因为罗刚还有一个成器的儿子而欣慰不已,众人频频对阿飞伸出关爱的手,阿飞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却不像以前那么反感了,反倒觉得他们有一种朴拙的亲切,迂腐的可爱,就像母亲所说的,粗俗小家子气,得失荣辱分明计较。但是,他们很坦率,很直接,这正是阿飞长久以来居住的环境所欠缺的。
丧礼结束后,听说他们马上就开始计算花费和莫仪,并且为此差点大打出手,阿飞摇摇头,莞尔离去,有点苍凉。
而父亲,他称为父亲的人就这么离开了,真正地离开他的世界,阿飞想著想著,真正的悲伤从心里升起,不禁放声哭出来,哭出了他心底最深最不为人知的渴望。那渴望埋葬在一个小男孩的心灵里、那希冀消失在那称作父亲的不断错误里,一年复一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再需要那个称呼、那个型式与那个意义了。但是——
我居然在乎、居然是渴望的,只是,他的不负责任、他的懦弱无能、他的欺骗荒唐早已撑不起我的渴望罢了。但,我多么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啊!不,不,我不是要什么真正的父亲,我只要你呵,不管你是无能无赖也罢,不管你是罪大恶极也好,也不管你爱不爱我、关不关心我,我真的只要你,只要你是我的父亲。但是,你却死了,你却死了……
阿飞觉得彻骨的哀痛遍及全身与整个心灵,天啊,我居然是爱他的,我居然那么爱他而不自知。但是,一切都太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