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我不答反问。
“后来,”她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后来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我的功课一落千丈,虽然勉强毕了业,却无法参加大学联考。我为他放弃了我的前途,甚至差点丧了命。”
“你自杀了?”我紧紧地皱起眉头。
“不,我吸毒。”唐菱摇摇头,“那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千万倍的事情。”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菱平静的声音,逐渐地起了变化,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初恋所带给我的,竟是如此大的伤害。我感到万念俱灰,于是开始把自己带向灭亡。我整日在街头游荡,希望奇迹出现,我能够再度见到他。但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他,却在无意中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是翘家的孩子,没有家庭的温暖,只是一味地在毒品中寻求短暂安慰。她们教我吸毒,我很快地上了瘾。我的父母为我几乎哭瞎了眼睛;爸爸把我关起来,我打破窗子逃了出去;我偷家里的钱去买毒品,钱用光之后,便只有忍受毒瘾发作的苦,那种痛苦,我想大概只有地狱里的酷刑能够比拟。后来,我进了烟毒勒戒所,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汉钦的地方。”
我点点头,心里开始有些明白了。
“那时候,向阳基金会刚成立不久,汉钦正值三十七岁的壮年,身体健朗,满怀理想,是个热心的好人。那一年,他的妻子刚刚过世,为了忘掉忧伤,他使将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工作上。他到勒戒所去演讲,才讲了十分钟不到,我就睡著了。他所演讲的题目,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实在非常枯燥无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从勒戒所出来之后,竟然成为向阳基金会辅导的对象。”她转头注规著窗外,声音苦涩而酸楚,“这却是汉钦不幸的开始。”
我望著她线条美好的侧脸,想著她曾经受过的折磨,不禁满心侧然。在她那样年轻灿烂的岁月中,竟留下了如此大的伤害。这样的故事,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再度幽幽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的父母为了我,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看见他们伤心的模样,我的心有如刀割一样疼痛,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戒掉毒瘾。在那段痛苦的岁月里,父母是我的精神支柱,汉钦则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不断地鼓励我、安慰我,帮助我克服对药物的依赖,消除我的逃避心理,学会面对现实。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像师长一样,对我循循善诱,凭著一股热诚,耐心地将我导上正途。在他的鼓励下,二十一岁那年,我考取了大学,重新回到学校里。到了二十二岁,我已经完全成功地摆脱了毒品的梦魇。我的重生,来自于父母和汉钦的功劳。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这件意外改变了我和汉钦的一生,它的阴影到如今依然残留,使我日夜受著折磨,痛苦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猜到了意外的结果。
唐菱抬起头来,眼中的痛楚更深更浓了,“我还记得是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到基金会找汉钦,他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提议要请我吃饭。就在我们横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车突然闯红灯,横冲直撞地越过马路,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当时的我简直吓呆了,连闪躲的能力也失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汉钦突然一把将我推开,使我免去了灾难,但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开,被那辆车子撞上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那辆车的驾驶者酒后驾车,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我出神地望著她,这才恍然明白,方才地和我提起酒后驾车的危险性,神情为什么那般严肃凝重了。
血色逐渐地自她的脸上褪去,她闭起了眼睛,眉峰紧蹙,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痛苦的冲击,不一会儿,她的睫毛闪了闪,两行泪水扑嫉妖地滚落下面颊,她掩睑哭了起来。
“唐菱……”我的胸中涨满了怜惜的情绪,“一切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她暮然抬起头来,声音苦涩喑哑,“这件不幸的悲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过去。我刚从一个可怕痛苦的梦魇中脱身,却再度陷入了另一个梦魇里。汉钦为了救我,被撞成了残废,医生宣布,他将坐在轮椅上,终其一生,无法复原。这个打击,就像是青天霹雳般,将我们的心震碎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倒是汉钦恢复得比我快,他以一向乐天知命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坚持,绝不让基金会的工作,因为他的意外而停摆。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但是对于我,他没有一句责备,更没有一句怨言,他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却堆起了笑容来安慰我,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她放下杯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转眼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已逐渐暗下来,暮色正在林间树梢堆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涌进了室内,弥漫在每个角落里。
“你永远无法体会,这件意外在我心中所造成的冲击,有多么巨大强烈。”她继续说:“我自责,我愧疚,当我面对他的笑容,我的心就有如刀割。那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我中止了我的学业,专心照顾他,还有小倩。那时小倩才十二岁,小学就快毕业了。汉钦对她隐瞒了他受伤的真相,坚持不让她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变成残废。对于这件意外,小倩的伤心并不亚于我。她一向很受很爱她父亲,他受了伤,她陪我在医院照顾他。那阵子,她对我充满了感激,那是我们相处得最融洽的一段日于。”
我听得入了神,眼光始终没离开她身上。
在沉沉的暮色中,她端坐不动,凝萧如雕像,轻柔的声音里,凝聚著长年累积的痛苦,汉钦出院之后,坚持要我回到学校,继续未完成的学业。我照他的话做了,但是我坚持不离开他。我发了誓,这辈子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除非有一天,他遇到另一个女人,其心爱他、愿意照顾他、与他一辈子相守,我才能放心,心中的愧疚也才能稍稍减轻。我的决定,使得汉钦十分困扰。他赶不走我,骂不走我,最后也只能随我。我一旦一下定了决心,绝不会改变。他的下半辈子因为我而毁了,我不可能说一声抱歉,就这样拂袖离去。没有他,我就不可能重新站起来,现在他倒下去了,我必得搀扶他,直到人生的终点。”
“所以你嫁给了他?”我觉得眼眶湿润,心中充满了感动以及莫名的怅然。
“嫁给他,并非我的原意。”她摇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汉钦住在一起,只要不上课的日子,我都和他同进同出。旦子一久,外面使起了谣言。人们开始传说,说我是他的情妇,因为看上他的家产和杜会地位,才愿意如此委屈地照顾他。我受得了追些谣言,汉钦却受不了。他认为名节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丝毫不容许玷污。经过长久的考虑,他向我求婚,希望我能嫁给他,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答应了他,我原本就打算终生照顾他,有没有这个名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就在我二十四岁,也就是大学毕业那年结婚,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