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手上拥有的棋子外,对方会如何做、下一步是什么,从第一子开始,就层层思考,引线牵局,就算结果是败,也一定是败在他所料想的最後一著上,分毫不差,令得胜者同样灰头土脸。
「你真只是个书呆?」巴爷哼道。他虽老眼,但不致昏花,不会看错人的!
「失礼了。不过是棋谱多读了些罢,不足挂齿。」还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巴爷对政事及谈吐间也是极有见解的。」如温水般的语调。
「谁说山贼就得没学问的?我年轻的时候……干啥跟你讲这个,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本是要从小子那儿得知些什么,不料却被拐了一招。巴爷不甘愿地背过身,有点闹别扭了。
邢观月微笑,斟了杯茶递到他面前。「巴爷润润嗓,歇息歇息吧。」不急著问问题,他反而像个乖孙般问暖。
巴爷用余光瞥他,瞧他笑意柔雅纯净,心中忍不住付道:老戚大概就是给他这样抓著弱点收买了去,就连自个儿明明知晓他另有所图,还是会心软又无法抗拒……
皱了皱眉,他转回头道:「好吧好吧,想问什么就问吧,不过你可也别指望我什么都会回答!」还是有所底限。
邢观月轻侧首,笑眯了眸。
「谢巴爷。」好声好气,教人一口怨怎么硬也给咽了下去。「听戚爷道,祖二姑娘的腿不能行走了?」
果然是老戚露的底。「没错,从六岁到现在,七年没站起来过。」
「会受伤……是因为祖姑娘?」
「算是吧。」模棱两可。
「那,祖姑娘的右手呢?」也有关系吗?
「也受过伤。」所以天候一变就会酸疼。巴爷端起茶,啜了口。「总之,那算是少主忏悔的一个自我提醒。」不过……真令人心疼。
「是么?」没再多语。
巴爷认真地看著他。「小子,你为啥问这些?不会是真的对少主……」若真如此,少主前途真堪忧虑。
「啊……您说呢?」低低一笑。
只不过是……有些好奇,就这么简单而已。
好奇看来刚强的她,竟然也会落泪,他想知道那个原因,没有特别目的。倒是……真没想到,原来他是会毫无目的地去关心一个人啊……
官情纸薄。为官数年,每每都得深虑对方心思或行事真意,步步为营,谨慎小心,时刻不忘猜忌,还以为……自己早已败内僵化,遗失了这种单纯的人情。
视线移往後山方向,仿佛在沉思什么,未久,他启唇:
「巴爷,可以再告诉邢某一件事吗?」
「什么?」还有啊?
「那个……脸上有著疤痕的男子是谁?」
巴爷持杯的手打了个停,而後,错愕地张口。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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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观察他。他知道。
当然,对方是故意现踪的,否则,凭那来去总无声无息的功夫,他这半点武也不会的人,在没有任何线索下,是不可能会察觉的。
是个高大的男子,气息冷凝,五官端正,但脸上却有一道可怖的伤疤,从左额延伸到右颊。
不过奇异的是,当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心里并无特别的警讯,也没主动告诉戚爷。或许,是因为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存著什么恶意的缘故。
那男子只是在远处看著他,然後消失。
虽觉疑惑,但他想,男子还会再找上他的。
问过了巴爷後,他更加确定。
邢观月拉开房门,外头天色已微曦。虽然他日落就得就寝,不过幸好不会睡到日上三竿。
喜宝刚入府的时候就念过,说他这个主子太没气魄,只会睡觉又成不了事,镇日都在微笑,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当真是男人之耻辱。
固然是经过时无意听到的,但因为他是个挺赏罚分明的主子,所以,便让喜宝离了打杂的工作,转而成为他专属的小厮,这「惩戒」,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哪……
近半月睡木床,住茅屋,吃食只求温饱,穿得也并非绫罗绸缎,但是好像,也不会怎么不开心。是他容易习惯,还是雕梁画栋的大宅子早已徒具空壳?
其实自己心底,不是根本有了答案?无声地笑了笑,他带上门。
才走了没几步,一人影忽而挡住了他的去路。是那个有著疤痕的男子。
邢观月仿佛早就预料,仅停顿了一刹,便道:
「请吧。」清清淡淡,一点也不意外。
男子眼神闪了闪,好像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後还是选择沉默,而後转身带路。
隔著一段距离,邢观月如散步般跟在男子身後,无视於前面人功夫了得,步伐轻快,他时而瞧瞧东、时而望望西,悠哉游哉,硬是让男子必须慢下速度配合他。
「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叹一声,享受著早起的清新之气。
男子斜睨他一眼,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邢观月见状,只是挂著浅浅的笑。两人就这样,二刚一後,走到了後山的木屋。
男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停下,自己先进到屋去。
邢观月也不急不慌,只是打量著这约莫可让四人居住的木造房子,喃道:
「倒挺雅致的啊……」屋前有空地,摆设简单桌椅,可供赏月观星;溪流从後方而过,清澈沁凉,附近还有个绿竹林,不像山贼窝里会出现的如诗场景。
不过,却也很明显地感觉到,是刻意区隔开来的。
正当他被飞过的彩蝶引了注意去,屋里也出来了两个人。
其中之一当然是那带著刀疤的高大男子,另一个则坐在可动的木头轮椅上,慢慢地让男子推出来。
那是一名衣著素衫的少女。长长的黑发没有盘起束起,没有簪子发饰,只是直直地,沿著她的面颊垂落於胸前。
或许是因为那如瀑的发丝太黑,导致她的脸色看来极为苍白,纵使五官颇是清秀,也让那病态感给尽数掩盖。
轮椅被推到屋前的方桌旁,男子不发一语地退至少女後方。
少女双手放在自己覆有软垫的细瘦膝头上,才算开始正眼对上邢观月。
如漆的瞳眸没有任何感情,充满著排斥,半晌後,她总算开口:
「你……」嗓子仿佛突然沙哑,她皱眉,表情不悦地探手抚著过喉的袍领,压低声道:「你跟我姊姊是什么关系?」开门见山,一点都不打弯。
「啊……请问你是祖二姑娘,意真吧?」邢观月斯文道,随即睇向高大男子。「那位则是二姑娘的护卫,苍降公子?」
被唤苍降的男子没动作,少女则眯起眼。
「要不要顺便把祖宗十八代告诉你?」祖意真冷道。虽然还算是半个孩子,但言词却尖锐异常,一点都不打算客套。「你跟我姊姊是什么关系?」重复再问,语调更寒。
「我跟你姊姊,是朋友。」邢观月淡笑道。巴爷曾跟他说过,寨主失踪的事情并没让年幼且带著伤病的祖意真知道,那他也只好顺著答腔了。「是吧,苍公子?」加一句话,就看见对方高大的身躯轻微地怔了怔。
祖意真沉下脸。「你别跟我打哈哈!」
「不,二姑娘别误会,邢某不是随便说说而已。」邢观月温语:「苍公子查探我多日,他最是能了解。」不过,由二姑娘的反应看来,有时谎言也是必须善意的。他静静地瞅著面前的两人。
她一顿,并没有转首询问。因为,她一直都相信,苍降是不会瞒她任何事的。
「好。就当你跟她是朋友。」她面无表情。「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我姊姊的?」听苍降说,这人跟朝廷有些关系,这可离奇,自古贼官不两立,总不会无缘由地跑来跟他们穷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