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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该马上合起放回原位,这样的偷窥太不道德,况且日记也不该列在“借阅”之林 ,他是该放回去的,但他没有,道德,他不习惯拥有,也可能早就无视于存在,他漫不 经心中带着嘲讽决定一窥究竟:一九八七年三月一日“我渴望拥有一个家,一个不需要 富有但有爸爸妈妈的家,爸妈疼不疼我无所谓,但我发誓会一辈子永远爱他们,孝顺他 们的……”

  三月二日“过了今天,明天就是女儿节了,好端端的过什么女儿节呢?我是中国人 ,我不必遇的,可是为什么又忍不住羡慕同学家里摆着的十层娃娃呢?最上层的天皇天 后精致美丽得教我喜爱到连睡梦中都禁不住的惊叹。

  “听说中国人从女儿生下来后就会为她酿酒,等女儿出嫁时取出来欢饮,那种酒说 是叫做女儿红。唉!可惜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而不是谁人家的女儿,没有谁会为我 过女儿节,当然也不会有女儿红。”

  三月四日“昨天没有写日记,因为在海边追悼自己被世人唾弃的身世,饭仓友和笑 我是杂种,其实他完全弄不懂我虽是孤儿却是最纯种的中国人,我的血液、我的身躯、 我的灵魂。而且院长说我是上帝的孩子,院长是不会说谎的,他是神父,人人都敬重他 ,而且这么一来更足以证明上帝不是美国人,也不是英国人或犹太人,而是中国人。”

  文森摇摇头,啼笑皆非,接着他看到注脚处又补上一行字,墨色比原先新,可见是 “长大”后提上的,“上帝依我所需求的形象存在着。”

  看来她对神祇有了较成熟的认知,神田文森低声叹息,这声叹息惊触了他向来敏锐 的心,他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这群上帝的孩子施舍稀微的怜悯?还是来嘲弄他们 的不自量力?还是……另有其他!

  他居然无法分析。

  撇开不想,他信手翻了近日的几页看下去……“舞蹈是我的最爱,当我穿上舞鞋, 我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情感就会即刻溶入舞步,我的哀愁、我的美丽、我的梦都藉着肢 体幻化成淋漓生动的语言,在评客和观众的掌声中,我虽汗流浃背,但所得到的荣誉和 成就感却使对自我的期许更高更远……“我好想将来去巴黎艺术学院进修,可是那只是 一个成不了形的梦想,像我这样一穷二白的人,只能作作白日梦罢了。

  “其实梦想和理想是有差距的,虽然都不一定会实现。但梦,终归是梦,不实际。 ”

  看到此,神田文森的心头忽地一阵紧缩,“梦想”这两个字敲入他心头,那是个已 离他很远的名词了。是的,不能实现的梦想永远只是名词……但她的梦想比起他的实在 是容易太多了,加上是舞,该是动词。

  匆匆约有一行字飞雁般的浮现,没有日期,没有情景叙述,只是写着一连串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看得人有些怵目惊心,如同面临断崖没了退路的哀吟!

  她遇上了什么困难,未婚生子,不,由日记日期推算下来,不符。

  由她的人生观看来,她该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轻率女孩,他相信“桑柔妈妈”不过是 孩子们对她的匿称。

  那么会是什么?

  他翻阅其后试着找答案,但没有,只有一行“我终会找到解决之道的,一定会的。 ”

  她找到了吗?这令他想追根究柢,却依然没有答案。

  突然有另一页吸引他看了下去,中断了他的思维。

  “今天好糗,在电车上受到骚扰,原先以为罪魁祸首是身旁衣冠楚楚的男人,认定 人家是大色狼,猛踩人家的脚,最后才发现原来不是他,而是一个欧巴桑的伞,伞柄露 在菜篮外……”

  原来那日他的无妄之灾是这样发生的,他清楚的忆起她涨红脸怒瞪他的模样,及为 他擦鞋时无辜失措的双眼,摇摇头,他又往下阅:“我赶着到舞娘开工呢,这是一份高 薪却不见高尚的工作,但我顾不得自尊或艺术学院的名衔,钱才是最实际的,如今十个 弟妹只有我了,我哪能不顾他们,只但愿神父在天之灵能原谅我,原谅我这没有退路的 抉择。”

  宫泽桑柔在舞娘里放浪的……“演出”,及全然引人遐思的年轻躯体毫不保留的侵 入神田文森的脑海中,让他平铺的心漾起催化的泡沫。

  然而这是促使他来此的原因吗?是的,就是因她而来。

  叩叩叩,“先生,囡囡你们在里面吗?”沙晨轻叩房门。

  文森平静的合起日记放回架上,“请进。”

  沙晨开启房门,“晚饭做好了,请下楼用餐。”

  文森指指怀里的囡囡。

  “囡囡别睡了,吃饭了喔。”沙晨将她摇醒。

  “爸爸,我梦到了爸爸。”囡囡揉揉惺松睡眼的对沙晨说:“沙晨大哥,囡囡梦见 了爸爸。”

  “那很好。”沙晨抚了抚囡囡的头,眼底有一抹怜惜情怀。

  囡囡跳下文森的怀抱,指着他说:“爸爸和桑柔妈妈的朋友长得一模一样,真的, 一模一样的好看。”

  沙晨拿囡囡没办法,抱歉似的对文森苦笑,“真不好意思,囡囡不懂事。”“没关 系。”文森一笑置之。“请下楼来用餐吧。”“走吧。”囡囡乐意的又拉住文森往外走 去。

  ※※※

  充满孩子们热闹追逐笑声的砖堂,在文森进入时变得安静,孩子们都自动回到自己 的位置,乖巧的恭迎他,因为是“桑柔的朋友”,他被安排在首位。

  他意外自己在这里得到的尊荣,这群孩子的待客之道绝不马虎,他可想见得到宫泽 桑柔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如同“妈妈”一样重要。

  他突然对她起了莫名的敬佩。

  晚饭前他们还祷告,神田文森见他们每个人闭目垂首,双手交握,口中念念有词, 声音低低的带抹稚气却十分虔诚,他不经心地捕捉了他们祈祷的内容:“感谢主的恩赐 ,今朝才有此丰富的食物……”

  这样的吃食算是丰富吗?小小年纪不该如此讽刺上帝,他看向桌上的杂脍面和煎蛋 ,这样的食物大略只能称为“糊口”,离丰富该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碟子里躺着一个煎全蛋,而孩子们则每人 只分到三分之一,他心头一震。

  “但愿我们的惜福能唤得敌人的良知……”

  他相信他听到的是“敌人”,或许那个敌人正是他,而他竟四平八稳的端坐在此, 这比对上帝的讽刺更甚无不及。蓦地宫泽桑柔日记里那一串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 办,怎么办……”惊鸿似的划进他的心墙,她的苦恼莫非关乎……敌人。

  “桑柔妈妈怕养不起我们我们就快没地方住了……”囡囡童稚的话语萦绕在他耳边 。他明白了……那么她的解决之道难不成就是……到舞娘秀那种一点也不入流的脱衣舞 吗?

  他面色冷凝的陷人沉重的思潮,却有二十双眼睛望着他看,神田文森还弄不懂他们 的意思,直到囡囡嘟嘴咕浓:“先生,你不开动吗?”

  他这才明白他是首席,他们正等他先起筷。

  “开动吧,各位。”他执起碗筷。

  “开动啰。”十个小孩精神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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