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俩各怀心事地走回了花月楼。
花月楼白天是不营业的,宏伟的两道红门深锁,陆凝香撩起裙摆踏上香阶,翡翠立即向前去敲门,唤人开门。
红门随即应声而开,开门的竟是花月楼的主子--花娘。
"香儿,你可回来啦!娘盼你盼了好久。"花娘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欢欢欣欣地抬起她的手轻轻地拍着。
"香儿让娘久等了。"她福了身。
"不久不久。"花娘笑着扶起她。"出去上香也是好事,只是太阳这么大,怎么不坐轿子呢?是不是嫌轿夫扛得不好,摇摇晃晃的。"
陆凝香随着花娘踏过门槛,轻声道:"不是的,只是香儿心血来潮想走走罢了。"
她的声音还是这般怡人,花娘的笑更大朵了。
"瞧你的小脸给晒得红通通的,娘可是会心疼的。"花娘作势替陆凝香抹了下汗,一面斥责正在掩门的翡翠。"翡翠,你到底有没有好生照顾香儿姑娘?怎么晒成了这样?"
翡翠吓了一跳,门栓落了地,她嗫嗫嚅嚅地说:"我有给姑娘打伞……"
"哼!粗手粗脚的丫头,门栓落了地还不快捡起来,真是一个冒失的丫头。"
翡翠急急地将门栓捡起锁上了门,心中又开始盘算着如何使自己变得更美丽,当个青楼的姑娘总比当个青楼的丫环要好得多。
"娘,翡翠很尽责的,别指责她了。"陆凝香轻轻地为翡翠说话。
花娘又瞪了翡翠一眼。"冒失的丫头,永远成不了气候。"她转向陆凝香,又恢复了笑颜。"香儿,来娘房里,娘跟你商量件事。"
进了花月楼也十数载了,她岂会不知道花娘心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花娘向她露出这般的笑脸时,她就知道自己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来替花娘争取利益。
花娘的房间很豪华,许多价值不菲的瓷器花瓶点缀出房间的气派。这样的气派不都是姐妹们卖笑得来的,出卖灵肉的豪华贵气,值得吗?
陆凝香低低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是心里不开心吗?"花娘一听低叹,连忙像对祖宗般的询问着。
"没事。娘找香儿来有什么事吗?"陆凝香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
命中了要点,花娘浓妆的老脸又浮起了讨好的笑。
"香儿,娘是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商量,看看你有什么意见?"
"香儿不敢,娘尽管交代就是。"
呵!这就是花娘喜欢她的原因:乖巧、顺从、听话且从不反抗,虽然这样的性子会令寻芳客很快地腻了,但是却方便她处理事情。
花娘扬着笑。"听说李二少打算出五百两银子替你赎身是不是啊?香儿。"
那李二少是个嗜琴成痴的人,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陆凝香的琴曲,自此成迷,扬言赎她回去,从此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好不快意。偏偏是李老爷那关过不了,嫌弃她出身青楼,有辱门风,迟迟不肯将钱交予李二少,而李二少倒也有心,四处奔波想凑出五百两替她赎身。
只是不知花娘突然提出此事,有何用意?
"那李二少人品端正、相貌堂堂,是个托付终身的好伴侣,只不过……"花娘先是大肆夸赞一番,之后却迟疑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好启齿。顿了一会儿,花娘又道:"只不过五百两是两个月前的价码,今儿有人向我出了一千两说要赎你,你说这可不就是件好事吗?"
一千两?她的身价提高了呢!陆凝香不动声色,眼中闪过自嘲。
"是吗?"她眨眨美目,低吟。
"当然。"花娘自以为是地点点头。"你想想有哪一家的闺女不妄想自己嫁入豪门?虽然你嫁过去是林老爷的九姨太,不过只要你耍一些手段,不就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吗?"
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就是喜事?
"九姨太?"
花娘看出她眸中难掩的怨慰和不满,挽起她的手安抚着。
"孩子,我当然知道这两桩亲事你一定比较属意李二少,但你想想,若是你进了李家门,人家瞧得起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吗?你去了岂不是更加受苦?与其嫁入李家受人家冷眼,不如嫁了林老爷当九姨太,起码出身不会太计较,而且你的性子温顺,与其他姨太相处应该不是大问题。香儿,其实娘也是为你想过的。"
口口声声说为她想,骨子里还不是为自己?
十几年前爹卖了她时,不也说要让她吃好的、穿好的吗?
瞧见陆凝香眸中的轻视与无奈,花娘心虚且不自在地别过眼神,清了清喉咙。
"说穿了,谁不想有个相貌堂堂的如意郎君?谁不希望嫁入夫家当个正室呢?如果你真不想嫁给林老爷就说一声,娘马上派人退了他的聘礼,就算得罪人也不打紧。香儿,你要不愿意,就说出来吧!"话虽如此,花娘的一双眼睛仍是充满期盼地望着陆凝香。
她静默,反正,又如何呢?
从爹将她送来花月楼时,她就不再是自己了。她从未打算为自己谋取些什么,她的存在对谁有利益就拿去吧!她不在乎嫁给林老爷,不在乎成为九姨太,她无心也无力为自己争取反抗,嫁给谁不都一样。
她悠悠的圆润嗓音滚了出来。"我看,就嫁给林老爷吧,全听娘的安排。"
花娘的艳妆老脸上尽是喜不胜收。一千两耶!栽培这丫头总算是回本了。
一抹苦涩的冷笑却悄悄地浮上了陆凝香的唇边。
***
苦涩的冷笑在陆凝香的唇畔悄悄地泛开。她自梦中清醒,映入眼睛的是房内简单的摆设和自窗口投射进来、洒了满地白玉的月光。
怎么最近总会梦到以前的事呢?那些不堪的回忆和往事每让她思及,心头总是无奈和悲伤。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而逝,何必再让自己想起?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摔下悬崖之前的回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只想安分地待在这儿,无欲无求地待在"裴庄",应该不算是奢求吧?
在裴庄已待了好些日子,陆凝香差不多已认识这儿的人,除了收留她的姜老爹、姜大娘,还有个小小的胡大夫,另有一对母女,母亲姓江,一头的银发,女儿天真可爱,名唤红袖。听说还有个裴庄的主人,因下山到城镇去办货,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她听姜大娘说,在这地方的每个人都有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去,这里是专门收留走投无路的人,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这里已是重生。
重生?陆凝香叹了口气,不知该感谢老天爷没有夺走她的生命而令她重生,还是该怨老天爷让她继续苟活于这个不堪的世界?活着太苦、太涩、太悲哀了。
她走出小木屋,隐约还可听到姜老头的打呼声。其实裴庄美其名是个山庄,事实上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屋子,而且简单朴素得很,在这儿吃的是自己种的蔬果,偶尔胡庸医会上山去采些野菜,姜老头会去溪边钓几尾鱼,大家的生活极为单纯,若想添购什么生活用品或是琐碎的东西,全都交由每月下山一次的裴庄主人去购买。
这样的日子,没有灯红酒绿和喧嚣繁华,正是陆凝香向往很久的平静生活。
她踏着透过树梢、洒下遍地碎玉的月光,静心享受着万籁的自然声音。她喜欢这种宁静,仿佛天地是一尘不染的,仿佛红尘俗世间没有污秽肮脏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