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豆也不敢随意亲近范文汉,因为她这位伯父每回见到她,就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摆到她身上,说什么是要弥补她十多年来受的苦,见到什么漂亮的玉啊、宝石啊、发饰啊,再高的要价也想买回来给她,教梁红豆过意不去,又不知如何拒绝他;一说不要,他的脸便垮下来,教梁红豆更难过,因此能避着就别碰着他。
成天就这样躲在房里,梁红豆觉得自己好像猪圈里的猪仔似的。掰掰手指头,日子在平淡里已经滑走了七八天,那些黑衣人一个气也没出声过,成天被范文汉关在家里,闷得她都快长霉了,再不活动活动筋骨,她就真的受不了了。
“啊!”她自暴自弃地大喊一声,算是发泄心底的郁闷。
不管了,她一定要出去透透气,再关下去她就会闷出病来了!解开府里的婢女为她梳理的繁复发髻,梁红豆把瀑布般的发丝索性结成一条粗辫子,再盘在头上,留着一小段发尾在后脑勺晃啊晃的;再脱下锦缎衣袍,换上从家里带来的细棉天蓝衣裳,像是随处可见的小姑娘,然后便趁四下无人,从后门边的矮墙上翻墙而出。
旋出巷子口后,梁红豆愉悦地哼着小曲走在街市中的人群里。
杭州是个热闹的地方,尤其是栖霞坊这儿是市集的集中地之一,天光尚早,许多来来往往的小贩在石板街上吆喝叫卖,卖糖葫芦的小贩最讨人喜欢,兜售玉石的生意也不错。
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就是有个好处,那就是你可以放肆些亦无妨,不会有人干涉你。特别是从她嫁入杜家后,被杜浩然唤起的本性——率性自在,让她把过去为了扮成好闺女而隐藏的性格全解放了,再也不勉强自己硬做出温婉的表相;甩开那些规范,她自在许多,而且杜浩然也喜欢这样的她,在他面前装端庄模样只会笑掉他的大牙,因此梁红豆索性不玩那种虚假的游戏。
掏出荷包里的铜钱,梁红豆向卖糖葫芦的买了一串,边走边吃,逍遥自在地看着过往的人,说实在话,南方的姑娘和北地的比起来,就是多了那分典雅,就像是水捏出来的人儿似的,水灵水灵的。
但不知脾气会不会全像她那两位堂姐般,外表看来是娇滴滴的桃花,其实里头至是扎人的刺?
这时从后面传来轿夫开路的喝声,她跟着行人退至两边,把路让给两顶车轿通过。轿子形制富丽,看起来就明白是有钱人家的轿子,想必坐在里头的不是娇贵的夫人,就是风华绝代的千金小姐。
“是范府的千金小姐哩!”身侧一位卖青菜的小伙子兴奋地开口。
他的言辞惹来梁红豆瞄他一眼。
“那又如何?”小伙子,你可知道你身边也站了个范家干金哩!梁红豆心中暗自好笑。
“你一定不知道,今儿个在湖畔停了艘画肪,是范家新制的船,趁着还未下雪前要下水,她们一定去那儿观礼的。听人家说,那船装饰得华美,真是世上唯一啊!”小伙子兴奋地胀红了脸。“而且杭州城中的名仕公子全被邀齐了,要齐乘画肪游湖赏景,城里头最有名的歌妓小仙姑娘也应邀作陪……”
船只下水啊,怎么没听府里的人提起呢?梁红豆在心里琢磨,八成又是姐姐们不想让她凑热闹才不准下人们说的。也罢,反正她也兴趣缺缺。
“小仙姑娘的歌声可是天上独有、地上少见的,能亲耳听她唱一曲,教我折掉一年的银子我也甘心……”那年轻人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他的话倒是引起梁红豆的好奇,天上独有,地上少见?真这么捧?那她可有兴趣了。
存下仅存的山渣果子,叼着那枝细长竹签,梁红豆也跟在轿子后头向湖畔去。
画舫稳稳地停泊在湖畔,船上有不少僮仆丫头忙着把小菜点心类的食品端至小桌上,她知道那些全是府中厨子的精心杰作,也明白为了满足这些挑嘴的文人雅士,可让厨子伤透脑筋了。
和在人群中,梁红豆和一般市井小民一样头抬得高高地看着上头的高级排场。
这时后方的人潮起了点骚动,人海分成两边,让一顶轻便的软轿缓缓走来,软轿的四边只用雾白轻纱为遮蔽,隔着那层纱,可以看见轿中乘坐的人;那女子眸光流媚,对每个呆呆望着她的人甜甜一笑,那些人便失了魂似的傻笑。
柳小仙称不上杭州第一美女,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惑人的娇媚,教看了她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发愣;而她最为人称道的则是她的歌声,高音清亮,低音和婉迷人,再加上她一流的扬琴功夫,让她成为杭州首屈一指的歌妓。
娇笑的脸庞在发现梁红豆好奇的面容后闪过一丝惊诧,看向梁红豆的目光中射来一道冷意,梁红豆接收到这异样的目光亦一愣。
这女人是朝着她来的,只不过是为了什么?冲着柳小仙那异样的眼光,梁红豆决定摸上船去一探究竟,离开群聚的人,她悄悄走至画舫后头,看看没人注意她,提气跃攀上岸上的树枝,藉由树枝的弹力,跃上甲板。
嘿嘿,没人看见,梁红豆窃笑。不料一只手掌按上她的后肩头、她倒抽一气。
“妹子,你怎么偷偷摸摸的?当小偷啊!”
梁红豆松了口气,回身笑嘻嘻地向范岫鸿作揖:“原来是哥哥啊,真巧。”
范岫鸿故意摆起脸孔训她:“你也不想想你的身分,做事都不三思,万一被人看见看你怎么办?”
“反正她们就认定我称不上千金小姐,我当然就顺着她们喽。”梁红豆无奈地耸耸肩。
“你……”
“别告诉她们我来了。”她在范岫鸿面前转个圈圈。“你瞧我穿这样,被姐姐们看见怎么办?会让范家丢脸的,不是吗?”
范岫鸿无言以对,寄人篱下的无奈他也明白,虽然范缙柔、范缙舒姐妹得喊他堂兄,但在私底下,他自己也觉得矮她俩一截。他现在虽然是钦差大人的身分,但他也知道,这头衔对他心中从小便一直存在的自卑感没有多大的助益。
“那你打算如何?”范岫鸿背剪双手,嘴角噙着笑意瞅着她。
“你不说、我不说,当没这回事。”梁红豆撒娇地拉着她兄长的手臂,范岫鸿也就依她了。
此时前头传来叫唤范岫鸿的呼喊,原来是柳小仙要开唱了,范府中的男仆到处在找他,梁红豆示意他别烦恼,要他先去和其他人会合,她自己会想办法,等所有人全聚在赏景楼等着柳小仙时,梁红豆趁机躲在远远的柱子后头看热闹。
在贴身丫头的伺候下,柳小仙轻踩莲步款款而来,另有一名红衣丫鬟捧着扬琴跟着出现。待柳小仙坐定,另一名丫头便把熏香燃上。
柳小仙思索片刻,手指便以两枝琴竹在琴弦上敲奏出叮叮咚咚的音符,像林间飞瀑般一泻而下,于山间漫溢成丝绸般的山岚烟气。乐音一转,好似来到山溪中流,出了山林转入平原,平缓地溜过千里清绿色的田畴沃野;偶有穿插其间的装饰音曲,像是乡间姑娘们的轻唱,轻快的乐章歌诵丰年的盈满;乐风再趋平缓,隐隐浮动着壮阔的和音,是河流来到大海的景象;一声轻响,音符转为急促繁复,千军万马之势在琴中浮现,有如惊涛拍岸,卷起干堆雪花翻扬,波澜壮阔,引领船只向前航向远方,一阵风来,顺着风势迎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