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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我十分心疑,又无暇多思。

  母亲只呜咽,「 锦颜,是上次体检…… 」

  我脑子里「 轰 」一声,「 什么病? 」

  「 先怀疑是肺癌, 」我情不自禁拥紧她,像拥住生命唯一的保证,「 今天确诊了,是原来得过肺结核的钙化点。 」她的头终不肯抬起来。

  我声音抖颤,「 肺结核?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呢? 」心中何等愧疚难过。她对我,倾全心尽全力,却是枉费的,我竟不曾守护她照顾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 医生说,是有这种情况,得了肺结核,过一段时间自己就痊愈了,都不知道得过病,也没有后遗症。 」

  母亲还抽泣,我抚着她拍着她哄着她:「 没有后遗症就好,我们以后慢慢养。妈妈,你要定期去检查,还要多吃养肺的东西…… 」

  母亲戛然而止,抬头异样看我,半晌,「 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

  周先生?他的病关我们什么事?

  母亲声音低徊不已:「 本来,只想做个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经过这一场……我真是吓得不轻。我们想…… 」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闭翅,刹那间周身溢满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睛躲躲闪闪,千咳万咳,嗓子要破掉也似,「 在一起,互相是个照应…… 」

  我瞠目结舌,几乎冒出那句电影电视里常见的那句:「 我不是在做梦吧? 」

  屋中轻微沉静,蕴了他们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两张皆已老去的脸。心中的愿望,是黧黑大树春日生出的新叶,鹅黄柔嫩。

  我打破了寂静:「 太好了。 」这世界毕竟有所可恋,「 你们要结婚? 」纵然是这样小小的,略略荒谬的轻喜剧,「 恭喜恭喜。 」即使金童的发已灰得忧郁,而玉女年老记性不好,时常记不起的钥匙放在哪里。

  但爱的喜悦,远远超越时间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强壮。

  只忽然疑心起来,「 妈妈,我刚才到底是在哭,还是笑? 」

  母亲满脸绯红,女中学生般,打我一下。

  传真至宝儿处:「 老房子着了火,我正在帮忙让生米煮成熟饭。所有事务顺延两周。 」

  她的回电热情万丈:「 绝佳创意。下期选题即为:老房子着火后,谁来让生米煮成熟饭?请借着公私两便,准备一组采访稿、两篇言论稿(最好针尖对麦芒,大打出手)、资料一辑、照片多张…… 」

  唠叨半晌,最后说:「 我爱你,锦颜。你是我的福星。 」

  这个庸俗、滥情而又可爱的工作狂。

  结婚……,不过是桩事务吧?

  只非常繁乱。

  写申请。开介绍信,因是再婚,还需要计生部门的证明,我愕然,「 有必要吗? 」

  但形势比人强。

  新房尚遥遥,现有的房子略作装修,到处覆满旧报纸,涂料辛辣地绿着,摊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每个人都咳嗽、打喷嚏、流眼泪……像吸毒上瘾。

  母亲在织金织银一墙的长帷幔前忽尔掉过头去,低声说:「 锦颜,今年结婚的,本来应该是你。 」

  心如宋词哀戚怨嗔,我却只淡淡,「 当是模拟考试,真刀真枪的时候就比较不慌张。 」

  母亲仍然沉吟,「 在广州,遇到好男孩子…… 」

  我截住她,「 我不会放过他的。拿刀逼在他脖子上也抢他回来, 」双手屈个鹰爪,「 如狮搏兔,全力以赴。噢呜…… 」龙啸狮吟。

  母亲微微不悦,「 我跟你说正经。 」又悄悄道,「 这里的事,你放心,将来新房就直接写锦世的名字。还有,我跟老周说过了,他的钱我不沾,我的钱都给你们。他也同意。这种事,先说清楚比较好。 」

  她最爱的,永远是我与锦世。

  宝儿那边催得急,我百忙之中,清理自家细软。

  忽然日记中掉出一张信纸来,碳素墨水,永志不忘地深浓着。我却只是镇静地,放因原处。

  我却想念,早已离开我的爱人。

  在文件、案件、众人的酬酢之间,他还记得那个被他抱了千里万里的黑猩猩吗?咧着大嘴的狂喜表情,与他一般的黝黑肤色。

  人生路上,他再不会遇到另一个女子,曾如我爱他那么多,那么好。

  门铃响了好几声,我才听见,跳起来。

  是个帅气的男孩子,狐疑打量我,「 请问,是姓姚吗?我姓周。 」

  我灵光一现,「 你是周先生的……? 」他答:「 孙子。 」

  我连忙开门,「 快请进。我妈妈不在家,进来坐。我姓庄,叫我小庄吧。 」

  他只不理会,一开口即咄咄逼人:「 我爷爷要结婚,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

  我笑,「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老年人做事比较慎重,不有八九分,不会轻易宣布。 」

  周小生连珠炮发,「 只是宣布,完全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这么大的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接受? 」

  浓眉大眼,非常稚气地紧皱着。连连质问,像天塌地陷,来不及地过度反应。

  居然上门兴师问罪,我大乐,「 你是令祖父什么人? 」他一呆。

  「 法定监护人?他做事必须要向你请示汇报,等你恩准?你多大?18?20? 」

  他抗议:「 25。 」

  我悠然道,「 他68了。盐和米,桥和路,你也知道这个等于关系。他要做的事,何用跟你商量?听周先生说,你也读过大学的。 」

  他警惕地看我,不响。

  教训他如教训幼弟,「 我就不懂了。旧道德讲一个孝,孝即无违。新思想说要宽容,容许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奇了 」问他,「 你这般怒火万丈,是从何说起? 」

  像熊熊火焰瞬间黯了,却不肯轻易服输,半晌他挣出一句,「 也要给我时间接受啊。 」

  我只道,「 各人的命运各人自己接受。 」说得极慢,像一个字一个字加了着重号,「 与你不相干。 」

  该小生嗒然若失,忽然转身就走。我好气兼好笑,喝道:「 回来。 」

  问:「 你要去哪里?你就这样走?不说一句祝福的话? 」他低头不语,我放柔口气,「 坐吧,茶还是饮料?屋里乱。起码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

  周靖,靖为升平盛世之意,爷爷起的名字。小时候,是爷爷带大的。

  我温声:「 就是因为生活无忧,儿孙成才,你爷爷才有闲心觅一下清福。我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跟你爷爷又是老朋友,他们会过得好。 」但他有更好的命运。

  他头一仰,又一仰,问得率直:「 他们是否相爱? 」甚至胜过母子、爷孙之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 你知道结婚申请怎么写吗?『男,某某某,年龄;女,某某某,年龄,符合婚姻法所规定的各项条件,到达晚婚年龄……』 」

  爱情与否,不必提起。

  无可庆祝,只举家大吃一顿。

  每道菜周先生都先尝一口,轻轻提醒母亲:「 有点辣。 」或者,「 这个清淡。 」母亲便拈个一筷半筷,细细咀嚼。

  合家皆欢。

  母亲嫁了,我走了,锦世仍是无所挂牵的新新人类。再回将是多久,半年,一年?

  母亲会否憔悴,锦世再闯祸谁替他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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